文/吳鈞堯
英文老師輪廓深、嘴唇厚,真像我的家族,上課時我一逕盯著她瞧。說老師像我的家族,姊姊們一定抗議,她們都瓜子臉,嘴唇弧線漂亮,只能說是,像我。
我鼻塌、唇厚,對照爹娘與手足,我簡直石頭蹦出來。健康教育還沒上到男女倫理時,問媽媽,「我怎麼來到人世的啊?」媽媽一會說天上掉下,不多時又改口說,有一天柴火堆裡聽到囡仔的哭聲,不料是一個黑胖娃娃。
每一個孩子都渴望他的創世也是神話,然而吾輩膚黑唇厚,問到後來,只能得到父母不詳答案。雖是笑話,但依然藏刀,所以英文老師乍現教室那一刻,我的眼睛都亮了。
可能多數人都遺忘了,授課表單懸掛教室門外,各科授課老師名字有英勇、有芬芳,長相圓扁還是勾起眺望念頭。英文老師不算美貌,戴黑框眼鏡,是瘦是胖我完全模糊了,我只記得她的家族嘴唇,「This is a book」,「This is an apple」,她說我們跟著念。
我的視線不在書本上,而在她的臉跟唇上。我能夠比同齡層的人多識字,是因為看黃俊雄布袋戲、楊麗花歌仔戲,必須盯著字幕,藉以平衡台灣腔與金門腔差異用語。我一字字記住,成為資料庫。老師被瞧得不自在,輕咳一聲說,「同學們讀英文,不要盯著我,要對照課本喔。」
知道她在說我,我稍稍轉移焦點,不一會兒又盯著她瞧。學國字與學英文畢竟是兩種系統,很可能在出發時走了岔路,驀然回首,英文沒有在燈火闌珊處,而在萬重山外。爾後大學聯考英文不到低標,大學讀反原文經濟學題旨也能自圓其說。
我的英文課最後只留下我牢記的英文老師。在我鼻不塌、唇不厚時,她仍戴著黑框眼鏡,走上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