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度睿
老人琴聲首次在耶誕節前某天夜晚,仿若從靜寂海面星辰深處傳來,那是四年前冬天。琴聲有時輕柔,有時哀傷,距離我們大樓早期幾位孩子流響的練琴聲,時光似遠又近。曾奮力栽培孩子、早已空巢穴居的父母,複雜心頭忽地探出,偃臥浮沉。
幾位好鄰居母親聚會,慨歎孩子長大離家後,看見荒置客廳無人碰觸、裝飾風景的鋼琴,究竟寂寞藏匿何處?退休後和老伴跳起國標舞的A,說女兒超級被動,沒考上國中音樂班,全家從極大壓力裡安全解脫;認真習畫的B說,當時該只是孩子替她圓夢,羨慕學生時代少數能彈鋼琴同學,在眾人前被簇擁爆發的光熱……
那的確是集體社會的共同意識。二三十年前的台灣,多數家庭都有一台Yamama山葉鋼琴,還有個自動或被動學琴的孩童。晚餐後客廳溫暖燈下,父母守著練琴孩子,清脆音符連結起小家庭愛與希望的意象。度過與荷包抗衡日子後,驀然回首,一切只不過時間流動的幕啟幕落。
然無可否認地,當時偶爾晚飯後流連幾棟大樓間,蒼穹黑夜,聽到某些窗扉流瀉的成熟琴聲,儼然微燄星光滑過銀河,喚醒藝術感知帶來愉悅審美。
遠離白日喧囂擾攘,夜晚鋼琴樂聲恰如銀河流光,閃爍燦熠。
當時也有人為過晚琴聲干擾起衝突,寫抗議信塞滿信箱。而老人即使欲罷不能彈過十點,大家並不以為意;因附近琴聲失傳,第一批住戶早進入靜觀淡定中老年。據說快八十歲老人早期台北師專畢業,在學校教鋼琴。退休十年後老伴走了,孩子在美,獨居數年最終選擇歸回台中故鄉。幾位印尼女傭他都不適應,寧願與琴相伴。
老人琴聲出現更早前,我和A及B三人在孩子飛遠後,周末便常去卡拉OK店。鏗鏘有力卡拉OK伴奏導唱,流淌身體脈動,同是四級生的三人,盡情竭力飆歌。流行歌曲之所以觸動靈魂,恰是在命運最燦爛光芒或最幽微暗影之處真摯謳歌。訴說的,不都是滾滾紅塵的生活悲辛,甚至血淚悲歡?
顯然三位進入空巢期的職業婦女,掏心掏肺唱出了不捨深情,孩子離巢後必須參透生命本義,情緒轉置,豁朗忘機如蝶飛。
老人白天也彈,但多數時候他偏好夜晚時光,且喜從夢幻婉轉的蕭邦〈夜曲〉拉開序幕。漸漸地,似乎受到魔力感召,某天我竟也掀開琴蓋,拿出拜爾下冊琴譜摸索,那是遙遠童年短暫學過的。不意女兒過往彈琴時光的記憶海浪,似浪花襲落。小學主學小提琴和幾年鋼琴的女兒,雖沒念音樂班,但直到大學北上後每月回家一次,當晚一定彈起兒時那首最愛Alexander Desplat(亞歷山大‧戴斯裴)的〈Meadow(草地)〉。隔天鄰居們會說,妳女兒回來了。
之後她展翅飛回出生和度過童年的美國,一年回台一次。鄰居們又說,妳女兒從美國回來看妳了。於是琴聲變成一種情感召喚,召喚候鳥來日歸來棲息,也召喚過往。
爾後我練琴愈來愈頻繁,便正式拜師學習。奇妙的是,唱歌極盡引吭高歌的我,鋼琴偏愛輕柔空靈風格。彷彿唱歌是奔流宣洩,彈琴乃涓溪滋潤。直到某天鄰居又說:「妳女兒從美國回來了!」我一時愣住,隨後說;「不!那是我彈的……」有些熱淚瞬間在眼眶裡打轉,強力忍住後解說,她結婚後離開洛杉磯住美東,順利為人母,但疫情後已好幾年未回台,只能視訊。「妳進步多了!」半晌,鄰居為我打氣如是說。
但老人的琴聲倒是愈來愈少聽見了。我且看到幾次長照服務人員陪他去醫院,有人說他的身體急遽轉惡。
聽A說主委要召集有心鄰居成立「關懷小組」,輪流去看他,我竟天真想起歐亨利那著名小說〈最後一葉〉,在牆面上畫出永不凋零樹葉,藉以激勵日漸凋委生病女主角重新產生意志;不如我也來彈練蕭邦〈夜曲〉,也許情意撞擊,老人聽到了會繼續躍動彈下去。
我認真努力練起蕭邦〈夜曲〉,太多升記號讓我彈得艱辛困苦,不禁停下。緘默夜晚,沉思起老人這些年來,一人孤獨彈琴,究竟全為一生摯愛的音樂?抑或音韻飄揚,星輝凝垂下,蘊照老人對老伴及孩子多少的眷戀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