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維賢
據說十九世紀,酗咖啡成癮的法國文學巨擘巴爾札克有句名言:「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
自從住家附近的麻園頭溪畔,開了一間以「水岸」為名的飲品店,我便彷彿大文豪附身,不在水岸,就在去水岸的路上。不過我是午後在那裡啜飲一杯熱茶。辛酸大半輩子,步入快被清倉的年紀,才捨得寵愛自己。
帶本書,安靜地坐在店外的小圓桌,任清風亂翻書,或看幾頁、喝口茶、發個愣,像是窩在峇里島的發呆亭。不遠處有隻灰色的斑鳩正覓食,孤單的鳥,孤單的人,正好框一景幸福。
即便戴上口罩沒人識得我,仍想找片屬於自己的空間,看人看樹看蒼穹,置身小宇宙才感覺愜意自在。
秋天華麗變身,原本酡紅的欒樹朔果,換上咖啡色調頂立梢頭,在冬季傲然冷豔地睥睨大地,待到明年春夏之際才會默然搖落。隔岸凝眽,感受到生命的韌性與頑強。堅持也是種美。
春華秋實過境我的人生,如今到了懂得如何與自己獨處的年紀,一個人散步、聽音樂、倒垃圾,在生活的軌道上重複著平凡簡單的日常。
偶爾吟唱「人生苦多樂少」的悲歌,卻也發現生活中有許多情趣。是什麼時候,懂得把心事壓縮到最小,藏在連自己都遺忘的角角,而將愉悅的文字分享給周遭的人?
我想,應是中年以深情回顧和錐心般的痛楚來寫作,釋放了壓抑於內心底層的淚泉。曾經書寫家族滄桑,日夜與自己纏綿對話,那是天地間最孤絕哀傷的時刻。冷窗孤燈下學會悲憫寬容,調心解憂,終於在老年能告訴自己,年華飄逝,過往的愛怨瞋痴,淡然留給緩緩流淌的溪水,不再是身心的負擔,而勇敢地翻開生命中全新的另一章。
在〈贈劉景文〉的詩中,東坡先生寫出這樣的曠達:
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需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舉目蕭條的冬天,詩人看到的是整片燦爛豐收,勉朋友兼勵自己,人生到了中年,仍是有作為的黃金階段,珍惜大好時光,莫要意志消沉。
東坡先生也是我的心靈導師。
起風了,移座屋內,對岸欒樹,風中舞得盡興。冬陽溫柔地從天際鋪灑下來,慵懶斜躺,慢慢在落地窗外吋吋消融。
黃昏悄悄降臨,踏上歸途,不打烊的「水岸」撐亮街角,幽幽散弄一路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