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黃茵

三姊說，一名養女，喪失了身為女兒被這世間狠狠傷害後回家撒嬌、訴苦的權利，遠比日日操勞更讓她揪心，感覺未來都成了餘生。

早年貧困農家，節育常識不足，寒傖的我父母抱著新生兒，養養看。兩三個月後，能活，報戶口，如若不然，則另作處理。三姊長我七歲，大姊說她十一個月了鎮日面色青恂恂，瘦弱癱軟，眼看著沒指望，老媽灶前鋪張草蓆，原想讓她隨爐火燃盡，體溫漸失，呼吸自然終止。

每年，大年初一，我二哥會用他的Nikon 傻瓜相機，幫全家人拍照。西瓜甜不甜？照片裡總缺我三姊，她不知道西瓜的滋味，無法在回答之後露出一朵甜美的笑容，留存在黑色小框框裡。那個住在叭哩沙街上，從灶前抱走我三姊的大嬸，用草藥神奇地讓她起死回生，卻開啟了我姊慘澹的生命旅程。

彼時，我們姊妹倆經常見面，各自處於水泥灰黑的街道兩端，我盯著她，即使隆冬酷寒，也總是一條太過短窄的棉褲，腳踝以上的腿肚，藤條掃過新舊血痕累累，肩上偝巾低垂，駝彎著身子洗衣服，她養母的兒子伏在她瘦削背脊上，小腦袋和口水淌向一旁，睡得香甜。三姊偶爾側臉抬頭，見到我，欣然一笑，豔羨地望向我斜掛頸肩的書包，白襯衫，百摺裙。

日劇《四重奏》裡，大提琴手世吹雀聊起悽傷往事，淚流不止，小提琴手卷真紀對她說：能一邊哭一邊吃飯的人，定能堅強地活下去。我三姊認為生命只有兩個選擇，要嘛好好活著，要嘛乾脆去死。她總大口吃飯，她吃飯時是不哭的。

有個盛夏的夜裡，親家公養的壯碩狼犬咬傷了外甥，遭姊夫一頓痛打。老人家不責怪兒子，反將矛頭指向媳婦，無視於店裡尚有客人，他兩手叉腰上，木屐在廳內喀喀喀踩得火苗亂竄，國台語接力，訐譙完我家的祖宗八代仍不肯罷休，大動作翻桌抄傢伙。我偷偷握住一把靠在門板的掃帚柄，心想，萬一有個好歹，姊妹尚可聯手禦敵。

忍無可忍的我三姊，一把切菜尖刀直接插向砧板，轉身停頓五秒，目光凌厲掃視一眾霎時噤聲的諸姻親，每個字都從齒縫裡迸出來，醜話也能講得爆流利，顯出一種江湖行走恰到好處的洗練，與遺傳自我媽老娘跟你拚了的慓悍。待親家公覺得臉面掛不住，拂袖上樓，店裡客人竟激賞地為她喝釆。

三姊心中有個亟待填補的黑洞。她說，即使暗無天日，也要替自己指認出前方的道路。讓自己鹹魚翻身的決心，令她渾身充滿戰鬥力，每天，天未光就上菜市批貨，熬大骨湯，滷小菜，恭敬送往對面趙伯伯家求指教。坊間耳語，趙伯伯乃信義路榮榮園浙寧菜退休的總鋪師，凡他點頭鑑定過的，果然成為熱銷款。

街友三不五時吃霸王餐，我姊總阿沙力擺擺手，像《翻轉幸福》裡的珍妮佛．勞倫斯，面對天公伯時不時來創空，覺得要計較的實在太多了，最不包括的是這群天涯淪落客。

上工前的阿美姊，常素顏出遊，寂涼彩衣的背影飄忽街衢，最後免不了提起裙裾跨入「神靈昭著」的清水巖、青山宮捻香祝禱，一再許願，一再淚水決堤，來到店裡短暫盤桓，一手拎手巾，一手搭我姊肩膀泣訴心內話。

平平艱苦人特別相互疼惜。自中南部偏鄉來到這兒幹粗活期待出頭天的少年家，總親切喊她：「姊仔！」

輾轉流蕩的人生，錯過夢想，路過幸福，我三姊懶得絞腦汁去說服命運，不設想如果。她將自己活成一把利剪，一床軟被，可以剛強，可以溫柔。在那個永遠日照不足的小麵攤，三番幾次將裝了現金的信封悄悄塞進我的後背包，逮著空檔便帶我到桂林路公園旁的賊仔市，販賣軍用品隔壁的服飾店，挑一領花仔衫，讓我快樂得像隻飛舞的彩蝶。

就算我的命運好像那油麻菜

但是我知道了怎樣去愛……

像執意實踐榮格那句名言：「生命如果沒有悲傷的平衡，那麼幸福這個詞也就失去意義。」渾身沾滿人間煙塵味的我三姊，家中經濟的舵手，響亮的頭家娘名號是她自己掙來的，完全不同於高承恕教授描述的老闆牽手，婦憑夫貴的《頭家娘》。她常自嘲，貴陽街第一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