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瀟君
2012年,我是特意回台灣看妳的,黎明。
剛進大學,就風聞妳代表國家到美國訪問多次。妳是一輪朝陽,照亮陰雨的校園。
大二轉系,和妳成了同班同學。妳溫暖招呼著我,我卻總不自覺地退後一步。
記憶中有一格,是妳在新聞館拉住我,說:「有個工作,我轉介給妳。」那是筆天文數字的收入,妳為什麼把這麼好的一分工作讓給了我?我沒有答案;更不記得,年輕的我是否有在事後向妳說聲謝謝?
記憶中的另一格,是修失戀學分,孤單自閉的日子裡,妳在我桌上留下一個日本紙摺洋娃娃,幾顆喉糖和一張紙條:「希望娃娃的笑,喉糖的涼,帶給妳一個開心些的下午。」失戀時那種被全世界遺忘的孤獨,和深怕被別人看笑話的恐懼,在淚眼模糊中受到了撫慰,但仍沒有把我心中和妳的距離拉近。我寧可遠遠看著妳的光芒,是怕太靠近了,炙熱的光會燙人嗎?
大四,收到妳的邀請函,到了以後才知道,那是妳的訂婚宴。當天班上只有四位同學被邀請。穿著白紗的妳落落大方,我卻只是虛榮地開心著──我是班上四位被邀約的好友之一。
人生旅途雜亂飛快,被折疊成一張小小的郵票,四十年來,隨著寫錯的地址,東奔西跑,蓋滿了印記,卻不確定哪裡可安身。
2012年,妳在同學群組發文告訴大家,罹患了肺腺癌,但病情已得到控制。看到消息,我想起舊時光,很想問一聲「妳好嗎」,就這樣和女兒飛回台灣。
到台北當天,妳從養病的陽明山下來,約了同學們同聚一堂。我拘謹地看著妳一如往常,談笑風生的招呼著一桌老同學和我女兒。
女兒問了她自己一生最好奇的問題:「阿姨,妳們大學時候參加舞會真的會被警察抓嗎?媽媽不許我們跳舞,說參加舞會都是壞人。」
同桌同學們笑翻了天,我才知道我是唯一因為怕被抓,而沒有參加過舞會的那一個。
原來許多我們堅守的信念,都並不是真的。
妳病後,每周六都請老師教身體牽引,好友們紛紛上山去陪妳練習,一次運動完,妳和妳的朋友們邀請我留下一起去吃滷肉飯,我卻堅決告辭。知道自己怕著我眼中光鮮耀眼的人群,怕被人看穿自己的單薄。
多年後常常在文章報紙看到當時在場的一些人名,我總懊惱,想著如果那天留下來,會不會多留下些和妳的共同回憶呢?
回台只停三個禮拜,妳又約我到山上一見。我居然不經心的說:「改天吧!」
那聲改天,是我對妳最不負責任的承諾。
接到斯亞從台灣來的電話,我心裡有數,拿起電話就說:「我不要聽,不要告訴我。」眼淚迸了出來。一個人蹲在洛杉磯廣闊的停車場,哀哀地哭著。
笑靨和頰邊的那滴淚,愛侶和未酬的壯志,妳的一生,就這樣翻頁了嗎?
我還沒有機會問妳一聲,如此優秀,傑出,亮眼的妳,為什麼會選擇和平凡的我做朋友呢?
我還沒有機會告訴妳,我每次的退後疏遠,只是自慚形穢,不知所措。
原來,幾十年來,我們並沒有一同長大,我一直還是那個仰望著妳的那個害羞蒼白,以為跳舞會被警察抓的小女孩。
我常常在不眠的夜,想起年輕的妳,一如當年的仰望,等待著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