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敖古仁

撒嬌，常見於情人、夫妻之間，或是幼兒向長輩乞憐討拍之時，並且常發之於女性渾然天成之反應，大男人效顰有時難免彆扭，甚至令人發噱。或許這也是天生的性別差異，勉強不來。

《紅樓夢》二十二回描寫新春期間賈政設席，請賈母史太君，以及其他家人來猜燈謎。宴行間，因賈政在座，眾人拘謹，酒過三巡，賈母便想攆賈政去歇息，好讓其他人盡興取樂，賈政亦知母親心意，因此「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你要猜謎時，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於是，賈政在連續猜對賈母和數個家人提供的燈謎後，這才獨自回房，留下家人繼續玩樂。

「怎麼不分一些你疼孫子孫女的心意，給兒子我呢？」這句嬌憨的話，吐自年過半百，在朝為官，「身自端方，體自堅硬」，又是一家之主的賈政之口，固然只為博得老母一笑或是一點愛憐，所以故意與子女爭寵，但是想像斯情該景，賈政的言語姿態除了感受到賈政娛親承歡的孝心，半老男的尷尬之外，發笑之餘多少也會有些心酸吧，箇中滋味或許唯經歷過的人方可領會。

不過，人到老時還有親人可以讓你撒嬌，抑或有人願意向你撒個嬌，實在也是件幸福的事情，這也是得經歷過的人才會了解的事情。

撒嬌是一個複雜曖眛的人際溝通行為，以前「社會心理學」的教科書裡沒讀過，據說可能的原因是因為西方人不擅撒嬌，所以缺乏適當的英文單字來做對等的翻譯，也沒有學者專研這項課題。反之，在華人的社會裡，撒嬌則是屢見不鮮。

依據常識與經驗，撒嬌通常是行為者先行示弱，藉此博取目標對象的寵愛。像是《紅樓夢》五十四回，元宵節時。夜已深過了四更天，賈母讓家人放煙火取樂，「黛玉稟氣虛弱，不禁劈啪之聲，賈母便摟他在懷內。薛姨媽便摟湘雲……王夫人便將寶玉摟入懷內。」鳳姐兒眼見害怕炮竹聲的家人皆有長輩憐愛，因此也要討拍，「笑道：『我們是沒人疼的！』」果然贏得「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你。你這會子又撒嬌兒了。聽見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狂了。』」

像王熙鳳那樣便是一個撒嬌的典型範例。撒嬌者，如王熙鳳，笑說自己也害怕爆炸聲，也想要長輩，如賈母或王夫人的關心，寧府的尤氏接收到訊息後，依指示回應，如此施與受的雙方各得所需，皆大歡喜。

由於撒嬌本是一個示弱的行為，因此平時不會輕易為之，只會在撒嬌者自認安全的環境下，互信的關係中，才會藉著一顰一笑，嬌聲軟語，來達成心中所想的目的。

話說林黛玉與薜寶釵因為讀「雜書」乙事盡釋前嫌後，在第五十七回中，「寶釵也就往瀟湘館來，恰正值他母親也來瞧黛玉，正說閒話呢。」其間薜姨媽說起月老千里牽紅線的情事，因此讓「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寶釵，「道：『唯有媽媽說動話拉上我們！』一面說，一面伏在母親懷裡笑說：『咱們走罷。』黛玉笑道：『你瞧瞧！這麼大了，離了姨媽，他就是個最老道的；見了姨媽，他就撒嬌兒。』薛姨媽將手摩弄著寶釵，向黛玉歎道：『你這姊姊，就和鳳哥兒在老太太跟前一樣。著了正經事，就有話和他商量；沒有了事，幸虧他開我的心。我見了他這樣，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聽說，流淚歎道：『他偏在這裡這樣，分明是氣我沒娘的人，故意來形容我！』寶釵笑道：『媽媽，你瞧他這輕狂樣兒，倒說我撒嬌兒！』薛姨媽道：『也怨不得他傷心，可憐沒父母，到底沒個親人。」又摩挲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別哭。你見我疼你姊姊你傷心，不知我心裡更疼你呢。』」於是釵黛二人各遂所願，都獲得王夫人的愛撫。

在父母的眼中，子女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反之，由子女的角度來看，年齡不拘，父母永遠是最後一位自己還可以撒嬌的對象。有趣的是，女兒似乎比較喜歡向爸爸撒嬌，兒子撒嬌的人則是傾向於母親，似乎這又是另一項性別差異的行為。無論如何，撒嬌總是存在心理權力結構上不對等的雙方，下位者向上位者撒嬌，藉此獲得心理或物質上的滿足，常見於幼兒，等他們明白耍賴的方法無效後，他們就學會撒嬌了。

身為家中的么兒，我多少有些特權，像是，以往我總喜歡抱怨便當的配菜溢出湯汁，央求星期天晚上燉煮一碗紅燒牛肉麵、耍賴不許餐桌上見到水裡游的魚等等。即便如此，那時的我還是自認自己不是愛撒嬌的人，直到後來才逐漸明白，或許，我的成年期來得真的太晚，青春期又遲到了。

重讀《紅樓夢》以後，我更加確定，有個人可以撒嬌是件幸福的事情。母親過世以後，我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可以撒嬌的人了，或許，這也是為什麼當我讀到賈政撒嬌的段落時特別有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