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金順
⒈
醒來時天色依然黑漆一片,窗口茫茫,外面的世界寂靜而深邃,我的想像探望不到那世界裡的景觀,而只能醒亮地棲駐在自己的情緒內,臥成了凌晨四點五十分蜷縮的姿勢,與黑暗混合成為一體。
一月寒涼的氣溫壓低了夢的高度,昨夜從夢裡跋涉到了當下存在的凹口,我似乎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依然溫暖如昔,向前徐徐行去,應該可以走向很遠很遠的前方。
翻過身時,被子掀去了一角,裸露出的腳跟,彷彿向時間探問:虛空的還是虛空嗎?時間沒有回答,我卻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篩子,把時間篩成了一室的影影綽綽。
昨日尚未讀完的詩集,散落在枕頭之側,我依稀仍然記得其中一首詩的詩句:「沒有人在這裡/形體說:不管說過什麼/都不是能說的。沒有人只是形體,形體說的話/沒有人能聽見/除了你」。是的,除了我,在這個斗室,只有我和我的身體,靜靜的,不說什麼。
空氣浮動著一種寧靜,黎明還在很遠,時間無聲地不斷從我的身體跨過,塵埃、野馬、息息相吹而去,生在其裡,死在其裡,我卻靜亮著眼睛,依舊蜷縮在被裡,等待著夜色,從我的體內,隨著時間慢慢地褪去。
夜寂靜,我也寂靜。寂靜裡的一切,無物存有。
⒉
捻亮燈時,我站在鏡子之前,才發覺到自己的形體。此在的在,是知覺深沉處的不覺嗎?身體向我展示了自己,那遮蔽在身體內的我,瞬間發現了自己的存在,也讓「在」的存在感知由此油然而生。而燈與鏡子,卻無知無覺地,把我的形態展現出來。我打量著自己贅肉漸厚的身體,形神雖然皆俱,卻已不復往昔的健鑠雋朗了。
淋浴間窗檯上植養的黃金葛茂綠得極其精神,向陽的葉子伸展出了闊大的葉面,承接住了燈亮著光暈的所有重量,底下陰影淡淡,彷彿某些藏在心底看不見的憂傷。
我打開水龍頭,水流澌澌,不絕流去。冰冷的水觸膚而顫,我撥開水花,那濺出的水珠有點不知所措地往瓷盆邊緣彈過,悄無聲息閃逝於盆下。旁邊蓋上蓋板的馬桶,光滑淨潔,卻被潑出去的水淋溼了一半。眼角餘光掃過馬桶的剎那,在盥洗間,我突然想起了羅丹的〈沉思者〉,那屈彎著腰的健美身子,如果坐在馬桶上沉思,那將會是怎麼樣的一種存在情景?
然而那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日常裡在馬桶上,沉思似乎是一種罕見的行為,只有滑著手機看臉書上各臉友紛繁的訊息,或觀賞抖音上萌娃的哭笑種種,是解放中的另一種解放。神思從未在馬桶前走過,日光燈慘白慘白的,照出了我在鏡子前盥洗的影子。
空氣中浮盪著一月冬天寒冷沉悶的氣味,我的目光越過了黃金葛綠色葉片,往小小窗外一眺而去,灰濛的天空,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靜靜的懸掛在窗上,泠然而靜定。
⒊
馬來西亞台北辦事處來電通知去年九月中申辦的更新護照已寄達,請到敦化北路的辦事處索回。因新冠肺炎疫情漫漫長長的看不到盡頭,以致滯留台北年半,護照即將過期,所以只能通過郵寄方式更換,等待了近四個月,新護照終於千里渡海寄來,不免感到,做為一個人,終究無法擺脫國家身分枷鎖的沉重圈套。而那本四十八頁殷紅封面護照,無形中承載著一分注印,註記著你是屬於哪一國的人,也將受到那一國的持護。
因而,仿似人若無這一本鈐刻國家名稱的小簿子,就無法跨出國界,或跨出國界後,成了無家可歸的地球人,無處著岸,無地生根,只能漂流四方了。
我搭著捷運到南京復興站,穿過了熙來攘往的南京東路,靠右轉到敦化北路,突感冬寒追步而來,窸窣有聲,我卻只想到那本托放在馬來西亞辦事處的嶄新小護照。五年一換,卻已歷盡了滄桑。之前有人問起,為何不更換國籍,遺棄掉那將華裔族群視如三等國民的土地,留在台灣算了。我笑了一笑,沒有回答。
其實許多事情,都無法用語言回答,所以只能沉默。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心無言。這跟愛國不愛國無關,也跟教育生活無關,一些依附,一些眷戀,一些習慣,一些歸屬,有時候連自己也無法辨認。我知道自己所暫時旅居的地球被切割成很多國界,認同和被逼認同,成了身分必然的依歸,然而我的依歸是什麼?
我想,我只是一個在路上趕路的旅人而已,天明天暗,四方世界,隨意而行,都自有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