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妻子楊絳筆下夢中，老病的錢鍾書孤身躺在舟中，沒鞋、沒眼鏡，從抓周開始緊攥在手上的書當然也沒有了。

錢鍾書被稱作「民國第一才子」，江蘇無錫人，父親是古文學家錢基博，二十歲就代父親為錢穆的《國學概論》寫序，中學開始在教會學校接受嚴格的英語教育，考上庚款留學牛津、法國，有系統的大量閱讀，造就他西學上深厚的學養。

文革後，中國學者開始海外交流，錢鍾書總是用漂亮的英語演講答問，信手捻來就是德語、法語、義大利語各國典故，談笑風生、學貫古今中西的風采傾倒眾人。

作為學者，錢鍾書當之無愧，但最為人知的莫過於文學創作，短篇小說集《人‧獸‧鬼》、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長篇小說《圍城》更引發無數迴響。

他擅長用細節勾勒人物的心理，小說《貓》，那位最風雅迷人的女主人翁在丈夫外遇時，她的美「在眼淚下也像潑著水的鋼筆字，模糊浮腫」，誘拐年輕人來報復的計策失敗時，「她忽然覺得老了，想要塌下來的老，已有的名譽，地位和場面都像一副副的重擔，疲乏得再挑不起。她只願有個逃避的地方，在那裡她可以忘掉驕傲，不必見現在這些朋友，不必打扮，不必鋪張，不必為任何人長得美麗，看得年輕。」人們總喜歡說錢鍾書暗諷林徽因，殊不知其志在諷喻人戮力追求美名與個人崇拜，反招致虛無幻滅的圍困。

《靈感》，把作家徹底嘲諷一番，尤其那一個個面目模糊的失敗角色，化作鬼魂向作者要命來的場景令人發噱，在魂魄重圍之下，錢鐘書興致勃勃的來一筆幽默：如果作者真把黑漢子寫成「生龍活虎的粗人，今天就免不了挨打」！

錢鍾書的幽默人人皆知，他指出：「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圍城》看似說「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之沉悶，但實際上不只是說婚姻或故事背景孤島上海，更是人生的圍困，男主人翁方鴻漸的確懦弱愚昧，然吾人何嘗不是方鴻漸們？面對戀愛婚姻、工作家庭、國家社會的圍困，人能做的恐怕跟他一樣，痛哭後進入「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

明眼的讀者應該可看出錢鍾書特愛嘲諷民國文人，〈論文人〉甚至說：「文學必須毀滅，而文人卻不妨獎勵——獎勵他們不做文人，不幹文學。」

反諷的是整個大時代也跟起來對付文人們，三反、五反、大躍進、文革陣陣攻勢，知識分子們個個灰頭土臉，幾乎拆家毀業。

而錢鍾書呢？了然世事的他早早放下筆，躲進書本和妻女共築的小世界，在那裡，他們仨自外於風風雨雨的政治風潮，「其樂也融融」。

看是突圍吧？卻仍在圍城內。

一九九四年錢鍾書住進醫院，一九九七年獨生女錢媛肺癌逝世，楊絳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慢慢的把女兒生病始末告訴老人，「老人的眼睛是乾枯的，只會心上流淚」。

病床如孤舟，無以突圍，只能隨著死亡之流飄蕩。

回首望上帝，錢鍾書卻早已在《上帝之夢》將「上帝」貶為進化論裡又嫉妒又濫權的「人」，無奈，只能絕望地聽著《圍城》最後那只祖傳老鐘，在夜深人靜時噹噹打起來，一一細數人生的痴與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