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許多因緣的生滅，無法逆料，這就是生命有趣且神奇之處。
今年四月，是台灣第一家電視台──台視，成立的六十周年。
六十年前，我曾試圖在村子裡第一個購買電視的鄰居門前，穿越不斷鑽動的許多小腦袋的僅有空隙，透過紗窗，就是要一睹室內亮著藍色螢光的怪物，到底在變什麼把戲。
也為了一飽旺盛的好奇心，我可以無視鄰居小夥伴嫌惡的眼神，甚至惡意的關上大門，卻還是守在門外，哪怕是聽到室內電視裡傳來的各種不曾聽聞過的聲響都好；那是一個無法想像的開闊世界，我成了無畏生死的一隻飛蛾，只想一頭栽進去，哪怕燃盡後連一撮微塵都不剩。
時光機器持續向前滾動。就在電視出現世間的數年後，那個拚死要想與電視長相廝守的毛頭小鬼，不但家中也買得起電視，居然還就削尖了腦袋，闖進了神祕如月球的基地──台視。
二十三歲那年的暑假前夕，再過一年就要由世新畢業，對於未來，惶惑中激起的不安與焦慮，不斷刺痛我的肋間，我不斷提醒自己，總該及時做點努力與鋪陳才好；我深知，沒有任何家世的依靠，我唯有憑藉著自己的雙手與腦袋，才能撥開層層障障的迷霧，為未來締結某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契機。
就在期末考尚未結束前，我就寫了封信給教授「導演學」的熊廷武老師，希望有機會進入台視實習；當時，熊老師在世新兼課，本職是台視節目部的企畫；另外，他也擔任過電影的導演與副導演。
那封信，石沉大海，始終不見任何回應；我無法在台北繼續守候，只能乖乖返回台中。炎炎烈日燒烤下，我在台中的家裡百般無聊，電風扇捲起火上加油的熱氣，更是把人搧惑到煩躁崩潰的臨界點。手中那本借來的《紅樓夢》，翻來覆去就是劉姥姥逛大觀園的那個章節，然後就再也沒有任何進度可言。忽然，聽到郵差的自行車在門口的煞車聲，我衝出客廳，恰好是郵差將明信片扔進信箱的同一時刻。
明信片是隔壁班班長張燦宗寄來的。他說，熊老師正在成功嶺，為張徹導演的新作《八道樓子》當副導演；老師囑咐他轉告我，到台視去找湯生導播。我分秒不願耽擱，恨不得成為點燃的火箭，瞬間可到台北八德路的台視大門前。
可事情並沒有想像般的容易，我在台視大門口，遭到警衛的霸凌，拒絕幫我接通湯生導播的內線電話，堅持不讓我進去。那是個戒嚴的肅殺年代，電視台有如核子發電廠，就怕敵人滲透進去；警衛就成了堵在第一線的衛士，手操辨識出入人員的生殺大權。
好在我的堅持成為突破障礙的手榴彈，炸開了一個破口──湯生導播執導的《台視劇場》劇務杜士林，恰好路過，活生生的護著我，將我堂皇地迎進了門禁森嚴的台視裡。
我的世界開始繽紛起來──排練間裡，觸目所及，都是電視機裡熟悉的明星面孔：陳莎莉、姜鳳書、李慧慧、夏台鳳、江明、江彬、吳桓……就算去一下洗手間，隔壁小便斗站著的，就是曹健、崔福生……放飯時間，領了飯票，到地下室餐廳吃飯，餐點的菜色比學校花錢的美味上數十倍都有餘不說，還會驚喜地發現，隔壁桌坐的就是楊麗花、司馬玉嬌……抱著蘇打餅乾筒的張小燕與孫越則在另一桌談事，表情與電視裡的相反，有點嚴肅；錄影到半夜，放宵夜，當然還是免費的飯票，多了炸醬麵，麵裡的毛豆、黃瓜絲攪拌在多肉的醬汁中，可以好吃到有飄浮起來的快感，雖然第三碗下肚後，肚皮已撐脹到生不如死的噁心狀態。
身為劇務，位居整個生物鏈的最底層，我因而親眼目睹、切身感受到世間的遊戲規則，是如何的現實冷酷，人情不彰：當紅的大牌，排戲沒空，等到錄影才出現，導播心中再有不豫，還是要對著大牌漾開笑臉；久候沒戲的演員，進得排演間向製作人、導播、大牌演員鞠躬哈腰，就算諂媚、討好的嘴角都要涎下了口水，不當一回事的人，還是正眼不看，假裝低頭讀劇本；好不容易盼到一個小配角可以蹭點戲演，一向在螢光幕上扮演壞人的演員，帶著一大堆雞腳鴨舌與水果，當場請客，竟然也有人嫌棄，說是難吃，該演員故意氣轟轟的回道，待會兒就去掀掉那個水果攤；一位已然六十好幾的老演員，據說在外面偷偷養著二房，還生了兒子，但是原配不撕破臉，兩人還是同步進出演戲，狀似無事，戲與真實的人生，居然可以同時交叉進行著。
因為年輕，我一度對幕前的戲夢人生著迷，覺得那光與熱纏綿難分的世界，甚是奪目入魂。
既然錄影時，在旁守候的劇務無事可做，當然就是臨時演員的最佳人選：在咖啡廳拉背最輕鬆，往往一場戲就有九十元的收入（當時十塊錢就能吃到一碗牛肉麵）；如果遇到一兩句台詞的角色，還能拿到一百八十元。
某次，我要說一句台詞：「知道了，小的即刻回去稟報老夫人」，臨到錄影時，那句話硬是卡在喉嚨裡，怎麼都說不出口，當然吃了NG；導播開了麥克風，自副控室大聲罵下：「小張！你有那麼笨嗎？」面紅耳赤的我，就在那個電光石火間，覺悟了我絕不是演戲的那塊料！
人說，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既然做不了瘋子，我寧可當作傻子。
有一回，一位老演員韓甦，入戲太深，一場哭泣的戲，等到錄影結束，還回不了神，眼淚依然串串的往下流。而後，攝影棚裡的燈火全都滅了，所有的演員與工作人員都去餐廳吃飯，我怕韓老爹有事，就陪在一旁。黑暗中，韓老爹跟我要菸，我雖不抽，但身上恰好有道具菸，就趕緊點燃一支，遞給了他。他猛然一吸，香菸燃燒的那個火點，在暗黑的攝影棚裡一明一滅，似真似幻，我好像處在真幻交錯的另一個時空裡。那一天那一刻，我有點被點悟了似的，原來現實與虛無之間的鴻溝，是如此的深不可測，但那卻也是最為引人入勝的魅力源頭。 前後在台視待了不到兩年，我卻結交了好多位幕前幕後的朋友。在職場歷經了數十年的拚搏後，承載因緣的列車，像是回頭倒駛，我與那些位台視好友們，又集結在一起，先後組成了「美麗人生」與「台視好友會」兩個群組，定期相約聚會。在他們之間，我又回復到小老弟的身分，只要需要召集服務時，大夥就會指著我道：「來！最年輕的來承擔」，我自是點頭如搗蒜，欣然接受。殊不知，一個年屆七十的小老兒，還能被呼喚為小朋友，那分自得與驕傲，我豈會輕易推託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