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蔡仲恕

溪流邊菇寮的屋頂被風雨掀開一處，多桑用一捆捆稻草填補菇寮屋頂破洞。加了稻草的屋頂，雨順著稻草尖匯流而成一簾水晶珠串，河谷風吹來，錚琮作響，菇寮內採菇多了雨音助興。此時，阿兄自培養床剪了幾朵洋菇一個勁兒地喊：「菇寮內有小小神明撐傘保護我們！」阿兄將長成的洋菇，形容成撐傘的神明。多桑狠瞪了一眼說：「卡正經耶！」

多桑蓋在溪流邊的菇寮，種菇的培養床兩邊各有五層木板床，培養床下方鋪有灰色紗網，上面堆置著木屑、細碎稻草、鬆土及菌種絲，小太空包內裝著有機肥，提供菌菇成長的養分。白天全家各安其位在菇寮忙著自己的工作；晚上多桑和家人回家，只剩阿兄和幾本歷史小說看顧菇寮。

夜晚由阿兄看顧菇寮，除了監控菇寮溫溼度，最主要防制他不穩定的心性又和老家鄰居起扞格。如此的安排起初也見了成效，阿兄安分地待在菇寮，只是他讀歷史小說好發想像力，用菇寮的稻草做了草船到溪流邊仿古去借箭。草船入溪放流後，就隨溪流不知去向了。雖折損了菇寮常用的稻草，但只要阿兄安於菇寮，沒有其他脫序的行為，多桑倒認為不礙事。

某個半夜天，菇寮屋頂被炸開兩個大洞，火燄自屋頂破洞衝出，兩朵蕈狀如菇傘向天際化開，消防車緊急救援聲接踵而至。火滅之後，阿兄接受調查稱：「夜晚照明的蠟燭，不小心燻到稻草，引發火種，導致瓦斯桶爆炸。」被調查後的阿兄回到燒成平地的菇寮，痴笑地自語：「差一點，我點的七星燈，就可以添福壽……」原來引發火災是阿兄用白蠟燭點成七星燈為自己延壽的離經行為引起的。

多桑傾盡家當蓋了菇寮，原本寄望種菇的收入既可讓一家溫飽，亦可一併安置阿兄在無人的溪流邊。但阿兄脫序的行為，引發大火燒了一家經濟來源。經過那場大火，多桑驟生華髮。大哀中的多桑近乎心死，帶阿兄到老家附近佛寺，讓法師誦經的功德回向給他，助其心志覓得正道。

多桑引領阿兄跪在佛陀前，手中念珠是向佛祖虔誠祈求護佑的法物，木魚是抑制心靈浮動的法器。法師自多桑手中取過香炷插入大鼎，鼎中升起裊繞的煙霧，彷彿燒盡的只有時光，不是菇寮。佛陀的笑容無比深邃，無限慈悲望著他們。虔誠，似乎能解脫太多絕望的心靈。父親帶著阿兄起身，阿兄卻在一旁嚷嚷：「我不相信佛祖會讓我起痟……」

法師告訴多桑：「人世間的業力都在因果循環中，所有的滄海桑田，都是自己的造化，天地都無意為難。佛法就是世間法，佛陀慈悲示現世間所有的相，佛與魔皆在自己的心中。」法師語畢雙手合十，含頷領著他們走出寺院。

阿兄的精神狀態矛盾又對立，無法單靠佛陀轉化。法師說得極對，佛法即是生活，只是芸芸眾生無法徹悟，皆認為只要求佛拜佛就可以解一切危厄。再見了般若，阿兄仍將在紅塵中起伏，繼續他無處落腳的漂浮。阿兄這種無重力的生命狀態，縱使哪處落腳了，也因為心中的輕浮不安，讓他沒有生活的著力點。

多桑打了電話給我：「恁阿兄去恁工地討生活，阮食老矣，無法度閣看顧恁阿兄。」多桑和卡桑都認為我的工地和菇寮一樣都在空曠的溪流旁，人煙稀落，阿兄發病作亂時，較少人看見。卡桑接著在電話說：「我若留恁阿兄在身軀邊，伊做的歹代誌，厝邊兜逐家咒讖，家族攏毋面底皮。工地頭喙少，恁阿兄力頭飽，工地粗重穡頭，分淡薄仔乎伊做。」

除了輕齡或病隱的父母，否則父母親對孩子的愛是永無止境，多桑和卡桑對阿兄的愛自然不例外。何況阿兄從小頂著資優生的光環，讀到一中的資優班，只是青春期的他，偏離了書本軌道，翹學、逃家變成常態，一起跟著八家將的中輟生廝混。後來在莫名的因素下變成戀物癖，房間搜集各樣式的女用貼身衣物。從此，家族所有人，將阿兄視為頭痛人物，親情在淡漠、結氣中日漸疏離。

多桑為免阿兄再出去丟人現眼，曾以鐵柵門將他鎖在家裡。從此那分血濃於水的親情，有著更多的隔閡與背離。無法外出的阿兄，就在屋內上演咆哮、敲門、摔東西等等的戲碼。阿兄狂妄的粗語發自丹田，暴怒之氣集在眉宇之間，雙手猛烈搖動鐵柵條，他的樣貌像極了欲掙脫囚籠的鬼獸。

阿兄幾次破門而出，大鬧鄰里街坊。久而久之，他在鄉里已無容身之處，連個不經意的交會，都被視為洪水猛獸，更多的控訴接踵而至。家人更是不堪，無法抬頭做人，阿兄的行為是不定時炸彈，引爆的威力足以讓家族碎裂。

阿兄初到工地，經常一個人站在溪流邊，伴著訕笑、狂吼、比手畫腳，細碎說著聽不懂的絮語。我得經常到溪流邊使力連拖帶拉拽他回工務所。回來後，阿兄總又幾近傻愣及邪乎的眼神望向工務所門埕前花台。花台上方架著晒衣竹竿，晾著女工們的萬國旗。阿兄的眼神，往晒衣處定住，色瞇成一線並喃喃自語：「我喜歡黃色……」

阿兄在工務所如此失序的行為，我怕會嚇壞了工班那些女工，於是白天將他安置在臨近的五王廟。廟裡的道長說阿兄帶惡煞，道長親自辦了一場小法會幫阿兄解厄。小法會在道長吹響的五行運轉號角聲開始：「五行運轉中，木生火、火生土……生生不息。弟子有求，下次繞境起燈火時，天上五王神明令陣內天兵神將，保護這位手撐黃傘的信眾……」

道長為阿兄操辦的小法會，或許神力得到彰顯，偏差的行為得到消停，眼神沒有過往的邪乎。那段期間，阿兄在廟裡當義工，日日開關廟門，拭香案上的灰、幫信徒撿筊杯，廟裡賞兵時，協助擺香案……到了就寢時間，我再接阿兄回工務所歇息。

後期阿兄住到廟裡，恰巧神明指示開練宋江陣，他因臂力強，馬步蹲得穩，教練選他練長矛。排練宋江陣的那段日子，行為舉止正常，從沒和別人起過爭執，認真學著宋江陣的陣法。家人以為神力導引阿兄的心神不再狂痴妄為。但日子一久，阿兄痴、冷、訕笑的病癥又犯了，他經常自架上取出長矛，走出廟埕在香客面前比畫，嚇壞不少人，最終，廟方不敢再收留阿兄。

求神也無法導正阿兄身心狀況，走到窮途末路的他，整天待在工地，我除了陪伴及督促他按時用藥外，想不到如何與阿兄有更好的互動。「為什麼藥包分成白、綠、紅三種顏色？紙藥包裡的藥粒，形狀跟顏色各不相同，要怎麼服用？」我手中晃動著各種顏色的藥包，問阿兄如何服藥？阿兄拉高分貝：「醫師顧賺錢，明明阮是正常人，偏偏說阮有兩種痟病，開一大堆痟藥，乎阮食乎死死昏昏去，醫生比我閣卡痟。」

阿兄接著又悻然說：「清彩（隨便）啦！卡痟時陣，食紅包；普通痟，食青包；毋痟時陣，食白包。食藥嘛是痟；無食藥嘛是痟，規氣（乾脆）莫食，痟乎規氣。醫師也真奇怪，仝款是痟病，藥包為啥物欲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