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演學
抽風機聲轟隆作響,左手邊是閃著冷光的不鏽鋼洗手台,和高及髖部的垃圾桶,垃圾桶上畫著紅色的警戒圖示與大大的骷髏頭,上面寫著:感染性廢棄物。感染,腦海不禁浮現蜜拉喬拉維琪驚恐卻不失強悍的神情,惡靈古堡在2020年竟於現實生活中開張。不斷攀升的感染、死亡人數,口罩與酒精隨侍在側,在在提醒著人們這不是電影。
我背後是一張病床,病床上是醫療設備插電或接管處;眼前是一扇不鏽鋼門,上頭嵌著唯一看得見外頭動靜的窗。我抱著四歲的女兒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我回想著剛剛是如何走進這座不鏽鋼做成的監獄。
「我的女兒已經發燒三日,四天前,我們去過確診者曾出現的宮廟。」我說。
護理師表情開始凝重。
「媽媽,等等我會打開您左手邊病房的門,請你們走進去,你和你女兒的健保卡給我。」護理師將健保卡裝進袋子裡,上頭寫著:高感染風險。待我一回神,不鏽鋼大門已然闔上。
我卻感到心安。
女兒發燒後的第二天,我才看到我們曾去過確診者足跡處。原本以為孩子只是打水仗著了涼,如今彷彿接到隱形的未爆彈,不知道何時炸開,如何拆卸,亦不知自己是否會誤傷了身邊的人。看不見的敵人,最令人驚恐。當病房不鏽鋼門闔上,我確信,自此刻起,即便真的爆炸,應也不會再傷到太多無辜的生命,我不由得感到一絲慶幸。道德的煎熬,於此尤是。
然而,若我倆真的確診,我們又該如何對過去幾天曾與我們接觸的親友、同事交代?曾經距離親近是美好的幸福,此刻卻變成殺傷力最強的武器。人與人之間如何繼續相信彼此的善意?
病床床頭對講機響起一陣男聲,詢問我這幾日的活動史、孩子與我的症狀。是醫生。沒有聽診器、壓舌板與眼神接觸的問診。我們一一核對,一一詳述詳答。像在法院,我如實答辯,只希望法官判我無罪。
「你們怎麼會進到宮廟裡兩次?」對講機那頭的微慍我清楚感受到了,那也是我這兩日不斷縈繞心頭的懊惱。然而誰能知道全村的信仰中心,竟變成令人避之猶恐不及的確診者足跡?然無常為常,再無回頭之處。
「媽媽,還要多久?」女兒發燒兩日後的病容讓我不捨,拿出手機點開卡通,微笑讓她懨懨的臉上顯得較有喜氣。
再過半小時,穿著全套隔離衣的醫生,按開兩道閃著冷光的不鏽鋼門走了進來。恍然,像科幻電影中的太空人朝我走了來,我和女兒就像外星生物即將被逐一研究。另一心情則是慚愧,為了我們去了不該去之處,讓醫療人員大費周章。
拍完胸部X光,採檢完成,醫生交代自主健康管理十四天,三天後可知道結果,若未感染不再通知。對講機再次響起,那是剛剛那名護理師,交代我們打開一道小鐵門,取出我們的藥與健保卡。「我會打開剛剛你們走進來時的那道鐵門,你們離開醫院後,直接回家,不要去任何地方。」對講機那頭說。
冰冷的不鏽鋼門再次開啟,我們迫不及待走出門外,急診室為了讓我們離開,已疏散所有人等,被阻隔在安全門外的人們,滿是疑惑地看著我們母女。來不及向醫護人員道謝,我們趕緊邁開步伐跨出急診室大門。
而門外,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