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溢嘉
剛上大學的頭幾年,我最喜歡問「我生命的意義何在?」「我生活的目的是什麼?」看似充滿了文藝青年的哲學味,但百般追問,始終找不到明確的答案。後來才了解,那一段時間,我離開父母家庭,自己一個人租房子住,對所學的醫學逐漸失去興趣,很少去上課,除了讀些文史哲的翻譯書、偶爾寫一兩篇文章外,也跟周遭世界缺乏聯繫,幾乎從不看報紙,換句話說,我當時的生命能量缺乏可以投注、並能為之熱情燃燒的對象。
但後來,我加入大學新聞社,每個禮拜都要寫專欄、參加主筆會議,並為退出聯合國、中日斷交、中美斷交、中央民意代表全面改選而參加示威、座談、筆戰,就在變得比較忙碌,生命能量有了投注、燃燒的對象後,我也就比較少再去問「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這類的問題。
我結婚生子、成家立業、將父母接來同住後,除了在普及醫學知識的健康世界雜誌工作外,並和妻子創辦了野鵝出版社、心靈雜誌社,與讀者分享我對生命諸般問題的看法,假日則和家人到山上烤肉、河裡捉蝦,忙得不可開交,也不亦樂乎,幾乎忘了有「生命意義」這回事。
多年後,又想起「我生命的意義何在?」這個問題時,總算對它有了較清楚的看法:我生命的意義就是我生命的能量找到可以投注的對象,而對象又可分為人、事、理想三大類,一、「有人可以愛」:我愛我的父母、妻子、兒女,他們都在我身邊;二、「有事可以做」:我辦雜誌、寫文章、與家人出遊;三、「有理想可以追尋」:我希望我的工作能對增進大家的身心健康與幸福有所貢獻。
這三個「有」一點也不深奧,甚至可以說十分平常、還有點庸俗,跟我年輕時候追問「生命意義」時的臆想似乎有著雲泥之別。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因為我日漸庸俗的關係,反而是我過去太好高騖遠了,我渴望我的生命能有深奧、高超的意義,而且覺得必須先搞懂這點,綱舉目張後,再邁出生命的步伐才有意義。
但這其實只是在「務虛」。哲學家黑格爾夠深奧、夠高超了吧?年輕時候讀他的哲學,雖感深奧難懂,卻心嚮往之。後來對他實際的生活有了認識,發現他在41歲時,在給友人的一封私信裡說:「我終於達成了我在這個塵世的目的。因為人活在世上,只要有了職業和妻子,就萬事皆足了。這兩件事是我們做人應有的主要目標,其餘不過是枝節罷了。」(在寫這封信前不久,黑格爾剛和一位議員的女兒結婚,而且擔任一所學校的校長),這跟他的哲學論述顯得很不搭,但「有了職業和妻子」,豈不是我在前面說的「有人可以愛,有事可以做」?(他對哲學的探討,則屬「有理想可以追尋」)
所以,會追問「生命的意義何在?」覺得它深奧難解,很可能是因為你沒有人可以愛、沒有事可以做、沒有理想可以追尋,生命的能量和熱情還找不到可以投注、為之燃燒的對象。至於你要愛什麼人、做什麼事、追尋什麼理想,那是你個人的事,因為生命是你的,你自己說了算,也才有意義。(本文摘自有鹿文化出版《人生沒有最好,不錯就好》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