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小學時按老師交代的功課，從柑仔店買回好幾隻蠶寶寶。此後放學，經常在路上摘採大把桑葉，帶回家當飼料。

每天只見牠們不斷啃噬，逐日長大，最後在紙盒角落結蛹。接著紛紛羽化成蛾，進而交配產卵。看著這樣神奇的完全蛻變，若說家蠶是自己最熟稔的昆蟲，委實不過了。

那時我也深知，家蠶頗為嬌弱，無法在野外存活。一個人若照顧不過來，想要棄養時，難免會出現極大的道德掙扎。或許也是這個緣由，我不喜歡提及小時候養蠶的經驗。

直到今年初夏某日，在苗栗淺山的小葉桑上，遇見一隻野蠶後，才有了新的見識。

家蠶，台語稱為娘仔。印象裡身子泛白，長大時會透著淡青，體態甚是優雅。但初次看到野蠶，卻被其外貌震驚。很難想像兩種蠶竟來自同一祖先，兩種還可交配。坊間便有昆蟲達人，四下尋找野蠶，嘗試和家蠶連結，藉此孵出更能適應環境的下一代。

我看到的這隻野蠶，約莫兩公分，應該接近終齡。從幼蟲能夠活到這個年紀，一般不及百分之五。相較於一般家蠶，明顯清瘦許多，猶若尺蠖。時而頭抬高，偽裝如一根樹枝。再者，通體色澤暗淡斑駁，彷彿鳥類拉出的長條糞便，掉落在葉子上。

而外貌最明顯的差異，當在頭部。居然比灰褐的身軀寬大，灰白摻著土綠。還有頭上一對假眼，巨大又逼真，狀似聰明。不，更像是時時在思考問題。以前我寫過一本童話《大便蟲》，創造一種大頭的毛毛蟲當主角，沒想到野蠶就是這等長相。

或許也是這個造型，加上野蠶素來不怕水，適應環境能力強，我不知不覺竟迷上牠，甚而萌生一絲尊敬。

以前看到小葉桑，只在乎是否會結出甜美果實，又或者採摘嫩葉，嘗試各種料理，較少注意葉子上的昆蟲，遑論野蠶。既然中部有緣邂逅，我大膽推斷，北部山區更為普遍的小葉桑，此蟲也會棲息不少。

回到台北後，過去對蛾類幼蟲從未有好印象的我，開始興奮地尋找野蠶的身影。想要再次看到牠抬頭，彷彿在思考的有趣儀態。我也好奇，北部的野蠶會不會像牠一樣，長得如鳥屎。

此後每早出去散步，沿著淺山的小路和步道，認真地展開野蠶的追探。小葉桑是淺山開闊地常見的優勢植物，幾乎到處都有生長。通常，樹身最高約莫三四公尺，樹徑不過小腿粗。進入茂密的次生林環境，反而不容易紀錄。

連著幾日，凡有桑樹處，我必停留觀看，有時一邊尋找，一邊摘果實，倒也愜意。哪曉得三四天下來，找了四五十棵，竟未發現半隻。反而是桑天牛、黃星天牛等甲蟲，還能遇到好幾隻。

喜愛在桑葉上出現的小型昆蟲也不少，蜷蛾、蠟蟬和金花蟲等，包括一些毒蛾科幼蟲。尋常郊野，若有一棵小葉桑長得茂密，看來真像柑仔店般熱鬧。搜尋了幾日，我也了然，若要遇到一隻野蠶，委實比想像難上許多。

約莫過了四五天，快要放棄時，才在山腳邊遇見一隻，同樣是終齡幼蟲。我彷彿中了頭彩般振奮，心中狂喜地吶喊，且緊盯著牠，看個夠。

這隻台北的體型和神態，一如苗栗那隻，但頭部有著不盡相同的難看。那種醜陋形容，相信是一種威赫敵人的方法。雖說彷若鐘樓怪人之貌，但我愈看愈美麗、親切，甚而有一種單純的可愛。

從這隻發現的位置，我相信野蠶再如何能適應境，應該還是偏好附近有森林的小葉桑。尋常馬路雖也生長不少，但噪音和空氣汙染嚴重，並不適合棲息。

這隻因找得辛苦，意外地成為見過最稀罕的毛毛蟲。整個周遭淺山，因牠的存在，顯得豐富煥發，充滿生命的無限可能。

隔天一早起來，我迫不及待再去探看。但萬萬沒想到，牠竟消失了。仔細搜尋眼前桑樹上的每片葉子，始終未發現任何身影。才一天，便離開這棵小葉桑，我自是不信。更何況，毛毛蟲甚少移動。若比速度，除了蝸牛，實在想不出更慢的動物。

隔天再去探看，依然未見身影。卻發現不遠的樹上，兩隻螳螂，以及一隻攀蜥隱伏在樹枝。野蠶一旦被牠們發現，應該毫無抵抗能力。我也注意到，另一棵小葉桑上，有隻毛毛蟲隔天也消失了。

至此，我不禁為那隻只有一面之緣的野蠶擔憂起來。但又樂觀的想像，大自然總是有這股神奇的力量，讓那些看來不起眼，速度遲緩的毛毛蟲，做出不可思議的長距離旅行。我以此自我安慰，野蠶應該是搬家了。

遇見這位芳鄰以後，我也更加珍惜，周遭每一株小葉桑的存在。但最想念的還是野蠶，希望日後有緣，很快能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