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趙丹，是雍和的祖母。我在上海的時候，因為好奇，隨口問了雍和她祖母為何吃素？雍和才說起這一段舊事。

老一輩的人事，都帶著一點時代的煙塵，那微微的光暈，彷彿穿越時空的細縫，與我照面。

趙丹出生於上世紀的二十年代尾。幼年住在江蘇的一個小鄉村，家中務農，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靈慧，每到傍晚四、五點，都會到附近的一間佛寺聽和尚念經。她其實聽不懂經文，只覺那音調很美。聽著聽著，和尚就習慣每天都會有這個小女孩一同做晚課。

寺廟大殿旁有個小庭院，僧人們在那裡耕耘種菜，有番茄黃瓜，還有豆角秋葵。院門口是兩棵銀杏樹，據說兩百年了，夏日，一地綠蔭；冬日，滿階黃葉。趙丹得空就往廟裡跑，不只對著大佛觀音禮拜，有時繞過供奉很多牌位的廳堂，也朝裡合掌。

在她十五歲時，曾問廟裡的大和尚：「什麼是修行？」大和尚告訴她：「修行是讓自己可以處在安靜之中。」她似懂非懂，回家的路上看著水邊芙渠疊翠，白雲縈繞，手腕戴著大和尚剛才送給她的佛珠。那時她還不知道，岳撼山崩的戰爭，已倏忽而至。

軍隊來了，占據了寺廟，趕走廟裡的僧人，大人們個個愁容滿面。趙丹沒有讀過書，但因為曾在廟裡跟著讀經，認得幾個字，於是就有村人拿信請她幫著讀。那時有個叫天慶的人，在上海幫法國人工作，寫了封信託人帶回鄉給他的寡母，信裡說上海有租界，還算安全，希望母親能前來相聚，彼此也有照應。村里長老一同給建議，決定讓趙丹與那老母親同行，同行的還有趙丹的大哥。

趙丹和天慶小時候曾一起玩，兩家本來就有意結親，如今遇到這狀況，眾人對未來情勢也惶惶恐恐，而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子留在鄉村終是不妥。這期間常聽見鄰近村莊有女孩子遭惡人侮辱的事情，所以趙丹的父母縱然不捨，幾番權衡下，還是讓女兒陪天慶的母親到上海。總覺得這好歹也是一條出路。遠行前，殷殷囑託長子到上海務必為趙丹的婚事做主。

他們一行三人舟車輾轉抵滬。戰時，什麼都將就著，住的，吃的，用的，也包含兩人的婚禮。其實哪有什麼「禮」？不過就是簡簡單單的一杯濁酒一頓便飯。趙丹的大哥在妹妹婚後，沒有絲毫耽擱即啟程回鄉覆命。

那些年趙丹常常有山窮無路之感，卻也總能峰迴路轉絕處逢生，一家人在饑饉與災荒中倒也活了下來。趙丹與天慶的孩子出生，她在窘迫的茶米油鹽中奉養著婆婆與撫育幼子，逐漸與年少歲月告別。

數年後，她與天慶送走了長年憂苦的老母。兒子二十歲時，又送走了積勞成疾的天慶。天慶走後，戰亂已平息，獨子下鄉到農村鍛鍊，結了婚，生下雍和，但因為政治環境詭譎，疲於奔命無暇撫養，遂將雍和送回上海，開始了祖孫倆相依為命的歲月。

一九九○年，雍和已上中學，有一天趙丹跟她上街，路過曾因戰亂毀壞，而當時已重建開放的靜安寺。趙丹在寺門外佇立了一會兒，考慮什麼似的，突然拐了個彎攜著雍和走進去。雍和那時不明所以，看著趙丹到大殿對佛菩薩合十鞠躬，跪下又站起，反覆數次，那動作有著陌生的遲疑。

又兩年，趙丹帶著她回江蘇老家省親。她們走過一段荒涼的寺院過道，兩旁蔓草叢生，在一面殘壁處，趙丹說：「這裡曾經是個整齊規整的寺廟，瞧，那棵樹旁邊以前有片田畦，我常來這裡玩，有時還幫著僧人澆水……」

雍和突然問：「妳拜佛的規矩也是在這裡學的嗎？」

趙丹：「是呀。那時跟著晚課，廟裡的大和尚教的。其實動作有點忘記了。」

趙丹又接著說：「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人，好像被時間推著走，當年的我哪裡又能知道，陪我回來的竟是我的孫女？而廟裡的和尚，如今也不知流落何方。」

大和尚給她的那串佛珠，早已不知所蹤，但她卻一直記得和尚說的：「修行是讓自己可以處在安靜之中。」

那次返回上海後，趙丹就決意吃素，她說：「我的餘生已不多，我被世間的喧囂淹沒得太久太久。」

聽完這句話，雍和突然明白，「修行」是祖母年輕時的心願，也許在她當年問大和尚：「什麼是修行」時就有這個想法了。她在最燦爛的年月，遇上了兵燹，從那一村到這一城，逃難似的走入婚姻，也配合著別人的人生。一輩子顛簸庸碌，到了晚年才能為自己做一件事。她彷彿用一種無聲的堅定，實踐她的意念，回歸她的本心。

雍和說完她祖母的故事，從手機裡找出一張翻拍的照片，黑白的，帶著光陰的鐫痕。

照片裡是一個年輕女子，站在落地的格子窗前，及肩的髮，一雙眼睛猶自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