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上山去。你該記得「今天」是五十一年前出太陽的一個夏天。山腳下雖然很熱，但是山上可能很冷：位於海拔三○九九米的山峰年平均氣溫攝氏三度。夏天都得點火盆。別忘記帶一件厚的毛線衣！除了每人一瓶水，別的東西不需帶。老和尚果玲昨天已經派了一個飛毛腿的和尚上山去通告「洪椿坪」、「洗象池」和「金頂寺」的方丈。
山上還沒有修公路，也沒有懸空索道。我們得像真的居士一樣走上很難走的山路。我建議我們走東路上去，走西路下來。
我們先經過「雷音寺」、「華嚴寺」、「神水閣」和「中峰寺」到「清音閣」去。這一段一共十五公里的路比較好走。你走累了麼！到金頂還有三十公里路了！吃了一碗素麵，喝了幾碗茶之後我們到離「清音閣」只有一公里路的「牛心寺」。這座廟宇蓋在「牛心石」上。石底下是黑龍江和白龍江匯合的地方。上有雙飛橋分跨兩條河流。你聽聽橋底下兩條河流的激盪的聲音！「雙橋清音」是峨嵋山十景之一。離「清音閣」不遠也有「白雲峽一線天」：從寬四米，高五十多米的峽中露出一線微光！東邊的崖壁上修建了一座棧橋。我每次上山一定到這兒來欣賞詩意的風景。
好！不能再耽擱了！天黑以前我們得到達「洗象池」。這一段經過「洪椿坪」、「壽星橋」和「九老洞」到「洗象池」的山路精采的風景很多。你看路東邊山谷裡的杜鵑樹吧！峨嵋山杜鵑的種類很多。有的杜鵑樹有十五米高！山峰上長著一種黃色的比較矮的杜鵑，可能是峨嵋山特有的植物。
這一段路有的地方非常陡的，不好走。莫來頭！（在峨嵋山上有的時候非講四川話不可！「莫來頭」就是「莫得關係」，沒有關係的意思。）
這一段路也是山上的猴子所漫遊的地方。這些孫悟空的後裔跟牠們的祖先一樣的頑皮：你不交買路的花生或者水果，牠們絕不會讓你走過。稍微進化的，比較有禮貌的猴子有時候跑進廟宇裡學居士們在佛爺和菩薩面前磕頭。
終於到了「洪椿坪」！廟子的大師傅給我們準備了幾樣羅漢齋。你肚子餓了吧！不要吃得太多！前面的路更不好走！
廟子旁邊有三棵很大的椿樹，有人說已有一千多年的高壽。這兒的海拔超過一千米。下午的山風比較冷，最好穿上毛線衣，免得著涼。
過了「壽星橋」我們一直往「九老洞」去。「洪椿坪」和「九老洞」是山上最莊嚴的廟宇。兩座廟宇周圍的山景也特別好。上山的曲折小路旁聳立三、四人才能合抱的楠木：再往前走幾十步可以一路竊聽風與竹林歡樂親暱的耳語。路東，白色殘雪擁抱的深谷與路旁青蔥油綠苔蘚遙相呼應。再往前走，山底平原水田上襯托著玩具似的農莊錯落有致。陡峭的路有稻草蓋的小亭子，我們正好休息一下。這時你會發現峨嵋山上的植物真多！聽說有三千多種，可惜多半我叫不上名字來。不過「洪椿坪」農忙時節盛開的芍藥是我最鍾情的「戀人」！連農民都要放下農活抽空上山來欣賞它的美容。該走了，再走一段，你會聞見附近佛堂裡飄來的香煙。
到了「九老洞」我們得到離廟子不遠的洞裡去拜訪「九老」去。但是洞最深處只有一尊觀音的塑像：比孔子和老子年紀大得多的九老也許不願意跟遊客見面。
走吧！前面是非常陡的「鑽天坡」。別望下看！你走累了或者發冷的話，只要想到「洗象池」裡的火盆和熱騰騰的「豆花兒湯」！說不定「洗象池」的方丈也會拿出一瓶大麴來。大慈大悲！
啊！到了！你看！火盆裡的炭燒得通紅！我們在火盆旁邊洗完了腳之後，一個和尚端來熱騰騰的「豆花兒湯」和很辣的豆瓣醬。阿彌陀佛！方丈自己給我們倒大麴。
我看你都睜不開眼睛了！今天晚上好好的睡！明天早晨我們要上「天梯」到「金頂」去。
早安！你睡得香不香？猴居士們把你叫醒了麼？上路之前我帶你去看普賢菩薩洗他的大象的水池，就在廟子的旁邊。普賢菩薩是峨嵋山的守護神，到處都有祂的像。呵，這個沒有水的水池莫得啥子看頭得。（對不起，四川土話又來了！）從這兒一直是上坡路。我頭一次上去是一九四九年的大年初二，路上蓋了一尺厚的雪！當時我只有二十五歲，還走得動。經「雷洞坪」，登「接引殿」上「臥雲庵」我們來到「金頂寺」。廟子的方丈，老和尚果玲的徒弟常鼎，出來歡迎我們說我們來得真合適：午後兩點鐘是看佛光最好的時候。
他帶我們到廟宇後頭的好像刀砍斧劈的崖壁去，叫我們背著太陽望東看。在雲層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帶彩色的光環。其邊緣是紅黃色的，中央是藍紫色的。忽然每人在光環中看見了自己的頭影！奇特的是幾個人並肩站立只能看得見自己的頭影。
從位於山峰西邊的「千佛頂」和「萬佛頂」，我們清清楚楚地看見崑崙山東部的雪山。
我每次上「金頂」就朗誦唐朝的這首詩：「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詩也許是李白寫的。有人說也許是在「金頂寺」寫的。莫來頭！
我們上金頂的收穫已經很豐富了，所以我們不必等到晚上看崖壁底下出現的佛燈。我們的旅行既然是神遊，就不妨隨心所欲，逍遙下山。
下山的時候必得再經過「洗象池」，從「洗象池」我們走西路經過「華嚴頂」、「長老坪」、「息心所」到「萬年寺」。這一段路西邊的雲海是令人難忘的。無風時，雲海如鏡面：遠處的山峰好像大海中的島嶼；起風時，雲霧湧動如驚濤捲起千堆雪。
「萬年寺」內有普賢菩薩所騎的白象的銅像超過七米高。太大很了！（四川話又來了！）
從這裡到報國寺的路好走。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龍門洞」游一下泳，再到報國寺去吃晚飯。
一九四九年四月我在「萬年寺」聽過由西康來的密宗法師能海講經。下次見面我給你講能海法師的非常奇怪的故事。
選自《另一種鄉愁》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