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左家瑜
阿姨說照顧我父親很辛苦,但慶幸他至少愛乾淨,每天要洗澡,出門復健像赴宴,總要穿著體面。我知道她這樣說是拿梅珍姨做比較。梅珍姨先生過世後嫁給靳伯伯,兩人脾氣都不好,常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三年前靳伯伯中風不良於行,爾後身心功能急遽退化,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每要洗澡就頑強抵抗,剩餘的力氣則用在夜深人靜時哭喊喧鬧。
長期精神折磨下,梅珍姨到身心科就診,靳伯伯則被送往私人療養院,直到院方忍無可忍請家屬領回。靳伯伯一見梅珍姨便嚎啕大哭,問她到哪去了,像個犯錯的小孩請求原諒,保證以後不再吵鬧。彼時,他的雙手雙腳被綁在床上。梅珍姨不忍,領了回去,說好壞都是自己的選擇,怨不得。靳伯伯回家後乖多了,偶爾還能哼點家鄉小調。他與梅珍姨,從硬碰硬,變成軟在一起,這是他們的福氣。
但福氣並非每個人都有,最讓阿姨們抱不平的是小朱阿姨的遭遇。
小朱先生是公車意外,前妻子女偶來探視。會選擇「適當」時機,陪老父到醫院復健或住家樓下散步,然後拍照留影。小朱總在他們到來時燒幾樣拿手菜,子女每吃必誇其手藝,說不在台灣開小吃店太可惜。不久後小朱即收到存證信函,對方要求交出父親的身分證、印章、存摺,理由是要代父親打官司。緊接著以向保險公司爭取更高賠償費為由,向法院聲請「監護宣告」。家事正式上了公堂,法院委由社會局介入。也是在那之後調閱訪視內容時,她才從附件中看到對方子女陳述可以成為監護人的照片及說明。
親情合影,吃飯飲茶間的噓寒問暖,是人情,也成了縝密布局。小朱阿姨如夢初醒。她自嘲,嫁來台灣這些年,最熟悉的去處是市場跟榮總,現在則多了地方──法院。萬萬想不到自己會從晚輩口中尊稱的阿姨,落得疑似誆騙老榮民遺產的大陸配偶。「外省人」與「外配」都是外,國與家總有人把他們推出線外。
當然,阿姨們也有讓人慶幸的遭遇,像鍾大嬸。她先生回鄉擇偶時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伴侶早逝,在事業有成的子女鼓勵下回鄉找伴。聽說娶親之前像挑嬪妃,每家都巴不得推薦人選能雀屏中選,他卻挑了跟自己年齡相近、育有兩女一兒的農村婦女。鐘大嬸非嬪妃、先生也不是王公貴族,她先生說:「娶老婆,就要這老老實實的。」阿姨們每提及此,口氣總帶幾分羨慕,但也不解,誰不是老老實實的呢?話語裡盡是感嘆與失落。
另外像齊姨,嫁來台灣一直跟先生「借住」軍中同袍家。情如兄弟的同袍從未收取分文房租,同袍逝去後,夫妻倆照舊跟對方子女同住,直到齊姨先生過世,覺得不好再住下去,決定另覓住所。同袍子女卻挽留,說不差她這口飯,也相信這是老爹願意為他弟兄繼續做的事。情義容易說,情有多長、義有多深,齊姨很明白,她就住在情義的屋宅中。
我的阿姨們年齡相仿,都來自彼岸,不同省籍卻同樣在搖擺不定的政治搖籃裡初長成。文革時期青春才要盛開,先後成了「紅衛兵」或參與「知青下鄉」運動,在批鬥中看見人性的卑微不堪,似懂非懂的生存法則,讓半開不開的花朵長出韌性。兩岸開放探親後,不少榮民帶著單身證明回鄉找伴。老兵逐漸凋零,從磨難中走過來的姑娘業已青春不再,帶著希望,想到彼岸播種,滿心期待結出善終的果;以榮眷身分在「異鄉」與「同鄉」生活,追求的無非是想像中的富庶與安定。
然而彼岸啊,不是可以輕易抵達。
愛做家鄉菜的手,不管初嫁與再嫁都曾被新郎倌們緊緊握著,只是那雙手漸漸鬆了,連自個兒的褲頭都握不住。收不盡的涎、把不完的屎尿、哄不完的情緒……照顧年邁的先生,比過一個大時代還艱難。
悔恨有時,哀怨難免,認命的她們,白天忙於照顧與家事應付,早已筋疲力竭;夜裡,委屈如潮水湧現,打敗安眠藥與百憂解,倒數天亮像等待生命曙光。清晨固定時間到公園聚會,把昨天的發生當晨間新聞放送。每個人都是獨家。眾姊妹給意見,相互安慰打氣,形成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革命情感。患難與共的時刻相互效力,包括:哪家要去醫院門診時幫忙先掛號;去好市多買大盒鮭魚切片然後各家平分;或者誰返鄉時順便帶點乾辣椒、酒麴、藥膏貼片……
話完家常,有的轉往傳統市場買菜,用她們「短時間」內,學得比「老芋仔」還流利的閩南語,與小販寒暄及秤斤論兩。步履蹣跚、拖著菜籃穿梭其中,身高還尚未萎縮,卻都寸寸矮去。想起某一回聊天,碧欣姨說:「老頭子想回對岸落葉歸根,我們還巴望來這裡落地生根。」歲月既長又短,岸與岸之間,來與去的願景,都隔著千山萬水。在時間的洪流裡,她們與父執輩都成為彼此的擺渡人。
夏天的陽光起得早,淚水蒸發後,屬於阿姨們的一天便結束了。彼此互道一聲明天見,趕在枕邊人甦醒前,返回各自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