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印象中孟德爾頌最為人所熟悉的，應該是歌曲〈乘著歌聲的翅膀〉，那是選在音樂課本裡的作品：「乘著這歌聲的翅膀，親愛的請隨我前往，去到那恆河岸邊……」這是德國詩人海涅為愛情寫的詩，寫他對遙遠的印度草原和恆河岸邊的夢想。
一首歌就是一段歲月，即使不記得歌詞的細節，那旋律卻也從不曾淡忘，我們從沒真正丟下過往，只是被煩勞的日常壓迫而無暇重溫。在心裡流動過的音樂，已經和所有的情感化為圈圈年輪，當一些偶然如唱針輕觸，那些情懷便與歌聲同時流洩，誰在其中能不感嘆歲月的易逝和人生的無常呢？
深夜獨自找出老唱片，播放孟德爾頌的鋼琴曲集《無言歌》，那些音符輕盈優雅如陽光也似雨水，像閒談也像獨語，不走繁複或艱澀的炫技，平易近人卻相當動聽。印象中孟德爾頌最為人所熟悉的，應該是歌曲〈乘著歌聲的翅膀〉，那是選在音樂課本裡的作品：「乘著這歌聲的翅膀，親愛的請隨我前往，去到那恆河岸邊……」這是德國詩人海涅為愛情寫的詩，寫他對遙遠的印度草原和恆河岸邊的夢想。
可惜少年歲月的音樂課大多荒廢，不是借去考英文數學，便是簡單唱兩句就匆匆下課，如今想來，也許理解一首歌的內涵，在歌詞裡體會情感如何表達，在樂曲中感受奔放的神馳之美，對人生的幫助更勝過證明一題數學吧！對音樂缺乏素養，實在是我的一大缺憾，所幸音樂之所以偉大，正在於無須素養，亦能快樂地領略與陶醉其中，正所謂「大樂必易」，我這樣的俗人，在那簡約的樂曲裡，便能得到相當多情感上的滿足。
我的小學時代，正是從民歌過渡到流行音樂的時期，電視裡多的是當紅的歌星，有丘丘合唱團暴雨般的〈就在今夜〉，也有班上很多女生喜歡的楊林〈玻璃心〉。但我比較欣賞的，卻是收音機或是錄音帶所播放的校園民歌，像是：「如果，你是朝露，我便是那小草」、「凝眸飄香處，花影相依偎，柔情月色似流水，花夢託付誰」、「疲倦雙手彈著低調，歸來吧、歸來吧露莎蘭」這類柔情似水的歌謠，我必須承認，那也是我最初的愛情想像，所謂愛情，也許就是朝露與小草的關係，也許就是月光與玫瑰的氣氛，也許就是吉他撥弦的手和浪跡天涯的尋覓……於是這也讓我對人世有了看法，萬事萬物莫不有情感的寄託在其中。待我大學上了中文系，讀到《詩經》有賦比興一段，這才忽然猛悟原來情歌就是這麼一回事，孔子與學生「歌詠而歸」，是不是也唱〈等你下課〉這種抒情調呢？
中學時才學英文，不知為何卻迷上的西洋歌曲，每周都要固定收看《余光音樂雜誌》這個節目，那時美國藝人賑助非洲飢荒，一曲〈We Are the World〉讓我激動不已，誰說音樂不能創造世界和平！那時美國歌壇出現了麥可．傑克森和瑪丹娜這種曠世奇才，我的英文雖破，但也每天戴著耳機，用靡靡之音抵抗師長父母的勸學嘮叨，這也讓我無心於課業，成績奇差無比。那時有一首史帝夫．汪達的〈烏木與象牙〉特別感動我，歌詞說：「烏木與象牙，和諧美好地在琴鍵上肩併著肩，喔，上帝啊，為何我們做不到呢？」這也許是討論美國種族議題的作品，歌詞說：「世上每個人都一樣善惡兼具，我們學習生活，學習為彼此付出……」我沉思於當時國中分成明星國中和一般國中，明星學校裡又分成好壞班，好班中老師還要按成績排座位，我這永遠的最後一名，每天受盡冷嘲熱諷，我很想向我的老師同學推薦這首歌，可惜我沒有勇氣。
高中時不知為何，突然對一位演奏浪漫鋼琴的李察．克萊德門特別喜歡，那時大概還沒有版權法，我買了不少他的盜版錄音帶。去年在電視上看了一部德國喜劇電影，法蒂赫．阿金拍的《再見柏林》，劇中兩個中學生因為實在太苦悶了，於偷了一輛車開出去閒晃，車上只有一卷李察．克萊德門的錄音帶，兩人加上後來一個搭夥的流浪女生，三人就一路聽著叮叮咚咚的鋼琴到處亂跑。我佩服導演的幽默，也感嘆原來所有處在邊緣的青少年，都能在這種音樂中得到慰藉。
上大學以後，世界好像忽然是一扇沉重的大鐵門「轟」一聲地被拉開了，眼前一切非常廣大、光明而華麗，錄音帶在彼時走入歷史，雷射唱片勃興，我每天流連在東海大學附近的小唱片行裡，每天精打細算地節省開支，就等存夠了錢買張唱片回宿舍好好欣賞。各種類型的曲風，每天更新我對音樂的喜好，我發現世上沒有不好聽的音樂，再怎麼不合胃口的東西，多聽幾遍，也能在裡面找到一些味道，好像對那孤獨的創作者有了一點微妙的同情和理解。
時光倏忽，近來，我才發現當年號稱永遠不會壞的CD唱片，放久了也會鏽蝕損毀，況且CD唱片也正急遽地消失於這個世代。上一回在某咖啡廳與大學生談文學，我還特別帶了一張披頭四的《橡皮靈魂》專輯要和他們分享，沒想到咖啡店老闆和我說店裡沒有播放器，問我幹嘛不用手機播放一下就好……當時我想到了一首大學時大家都會唱的民歌〈第一支舞〉：「曾經見過的女孩中，你是最美的一個，要是能就這樣挽著你手，從現在開始到最後一首，只要不嫌我舞步笨拙，你是唯一的選擇。」我對唱片的感情大約如此，但顯然，數位串流的時代來臨，我是無法再如往日，與這些CD唱片「從現在開始到最後一首」了。於是每個夜晚，我便將珍藏的唱片一一轉化為電子格式存到手機裡。
每當昔日感動我的歌聲淹滿房間，我又活回了十二歲、十六歲、二十歲……的我，夜夜乘著歌聲的翅膀，在暗自嘆息的淚水中，我彷彿飛到了恆河的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