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秦就
那塊由泥土淬鍊成的陶磚、藍圖般色澤的陶磚、用作建材的陶磚,竟和父親的生命有著巧妙的相似與連結,接觸到它便彷彿嗅到父親的氣息……
向一老者問路,他指著離車站不遠的一處河道,我們依言前往。
地景雖有變化,但從幾處教堂的尖頂方位,確認位置應該沒錯,把手上所拿的書翻到〈台夫特風景〉,正滿意自己就要進入畫中,河面上這時緩緩飄來一艘觀光船,停到我們面前,船裡更是人手一張維梅爾的這幅畫,對照著眼前風景。
「看來不只我們在尋找失落的時光。」我們相視大笑。
患有嚴重氣喘的普魯斯特晚年足不出戶,但他非常喜歡維梅爾,最後一次出門即是由朋友帶他去看維梅爾的作品,他並將此次看展心得寫進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
維梅爾的畫為什麼那麼吸引普魯斯特?因為可以重尋時間。維梅爾的畫中世界不只一個世界,而是多重的世界,眾多的吉光片羽同時呈現在他的畫作中,而每個生命片斷,在他的彩筆畫下後便成了永恆的時刻。《追憶似水年華》的英譯「In search of lost time」,日文譯作「失われた時を求めて」,似乎都更忠實地譯出了普魯斯特的企圖:用文字找回失去的時光。
台夫特是蜜月旅行的一站。
出國前,妻說:「可惜你爸不能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他真是個皮膚白皙,溫和慈祥的長者。」
白皙?慈祥?妳確定見過的是我爸?
他沒當模板包商後確實變白了,但也不至於被形容為白皙吧,至於他的威嚴外表,千年不變。
父親話少,不和小孩聊家裡小事,妻的一席話,倒讓我想一探當年父親的想法,而這當然得透過母親。
我問為何爸常要我去工地幫他做……苦工?害得我聯考也沒考好。
母親回說你爸常說該讓你們也吃吃苦,人生哪有每天都順利的,吃苦當作吃補才能不畏艱難。那時經濟在急速發展,到處在缺工,做牙時順便款待工人,他們才不會被別的工地搶走,這樣進度才不會延誤,建設公司也才不會扣我們的錢。何況他生性節儉你又不是不知道,簡單的工作找工人來做實在不符成本效益。
我一直以為父親心裡的藍圖就是要我接手他的那堆模板山。
母親斬釘截鐵說怎麼可能?他從沒要你接他的工作,他苦頭吃多了,希望你多讀書,不要和他一樣成為做苦工的青瞑牛。
是真的嗎?父親是要我體會錢得從汗水中賺,困境總是像酒駕的轎車,隨時可能從四面八方急衝而來的道理嗎?他不讓我那麼順利準備功課,是在示現逆境不會等我準備好了,才出現眼前?
母親的回答,一時之間像個塑膠袋,套得我無法正常呼吸。
不但這樣,母親還指出另一個我,說那時候我只要一點點不如意就會摔門,也不知為什麼原本善體人意的小孩,進到國中後就變得桀驁不馴,難以相處,什麼都不能說,總擺著一張臭臭的撲克臉。摔門聲是她最心驚膽顫,不能忍受的夢魘。
母親的一字一句像是夏日午後撼搖城鎮的驚雷、閃電,連我自己都被嚇到。
原來立場易位,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風景。
是我自己從細狹的鑰匙插孔中看父親而誤會了他?我才是父子關係扞格惡劣的元兇?是我們不相溝通,才種下堵塞父子之間交流管道的惡因?
啊!往事洶湧如濤,我想起有一天酷熱,他吩咐我的工作,還做不到一半,汗水便像關不住的水龍頭,從全身冒出來,父親把我叫到工寮,要我休息喝茶,那是用大茶壺泡的粗茶,倒到杯裡時,還會有茶梗在茶水裡載浮載沈,父親用兩指捏了一撮鹽巴,加在我碗裡,說:「這樣才不會失力。」
嚴父確實有他慈藹的一面,也一定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面向,只因我年少懵懂無知,而辜負了那些我們共處的寶貴時光,才會無法走進他的心靈宇宙。
如今所有的答案,都因物換星移而註定要被時光綠苔掩沒得無跡可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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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沿著運河交錯的台夫特街上往教堂的方向走時,看到路上每隔一段就會鋪一塊青花磚,於是決定進到一間賣販賣台夫特藍(Delft Blue)的陶器店家。
十七世紀,大明的青花瓷透過荷印公司大量進入歐洲,這些薄如蛋殼,上繪青色圖案的瓷器,令歐洲人大為驚豔,擺放青花瓷成了歐洲上流人士的時尚,這或許也是對流行極為敏感的維梅爾,會在他的〈敞開窗邊讀信的少婦〉中,擺了一個裝了水果的青花瓷盤的原因吧。
台夫特藍陶似乎比莊重的青花瓷更有活力,我甚至看到一隻讓我想起國中那幅KITTY貓藍晒圖的米飛兔也畫在藍陶上。
當年台夫特的陶匠也想生產青花瓷,但彼時荷蘭缺乏技術和高嶺土,於是用低溫錫釉陶取代高溫瓷,經過鈷料的裝飾,白地藍彩陶雖不像青花瓷有著輕薄又半透明的外觀,卻也有幾分神似,台夫特的藍彩陶因此聲名大噪,自此凡在荷蘭生產的陶器,不管產地在哪,都稱為台夫特藍陶。
接著一塊陶磚進入眼簾。
荷蘭黃金時代的台夫特陶工發揮創新精神,在白底的壁磚上畫上深青淺藍的圖案,重現了東方風格,吸引台夫特資產階級興建新宅時大量採用,青花壁磚因而風行一時。
我在那塊中央有藍彩紋飾、四角繪有邊角紋的陶磚旁佇足良久。
終於還是出手了。
為什麼要買這樣一塊笨重平凡卻昂貴的陶磚?妻一臉不解。
我很難說明理由,只覺得那塊由泥土淬鍊成的陶磚、藍圖般色澤的陶磚、用作建材的陶磚,竟和父親的生命有著巧妙的相似與連結,接觸到它便彷彿嗅到父親的氣息,觸摸到他生命的軌跡。
從台夫特坐上電車,不到一個小時即可抵達阿姆斯特丹,夏日晚上七點,天空仍燦朗光亮,灼灼晴空不見半片紅霞,倒是繁忙的史基普機場所起降的飛機,為藍天畫上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白線,看著看著竟幻化成父親硺磨至深夜的施工藍圖,我不禁摩娑著陶磚,仰頭低問:「爸!你在另外的世界過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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