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共程同旅，遊一方風景，探一片清朗；訪一處風光，覺一回悟得。
小小時候，家族旅行一直是最最期待、最最嚮往的共遊，那是可以一連好幾天拋掉功課作業、跨出台南楠西鄉間、曾文溪畔的小小樂園，向群山高嶺之外、夢寐的繁華城都，開一次次進大觀園似的新奇眼界。
翻找著記憶，靜心努力想想，其實一家人還真沒幾次曾一同旅行，爸爸總在外地連續出差、媽媽總在市場辛勤擺攤，能交集湊在一起、撥出閒空來趟家族遠遊還真難，至此尚有淺淺印象的，全都是國小時期、遙遙遠遠的那幾年那幾次。好不容易終於成行了，歡天喜地啟程環島旅遊，全家人擠在租來的轎車裡，爸爸戰戰兢兢掌著方向盤、媽媽緊張兮兮指著路徑，我們三兄弟擠在後座嬉戲笑鬧，玩累了就癱疊睡翻……行過遠山群嶺、穿過縣市景點、駛過鄉鎮街巷，小小心靈裡這是最最溫暖的大大滿足。
較深刻的是有次中橫之旅，車子就拋錨在尚未到梨山之頂、接近大禹嶺前的上坡路段，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求助無援之下，爸爸指揮著大家在車後奮力推著車爬行，走了好幾公里直至推到最高點後，再放空檔一路彎彎轉轉驚險下滑、有如坐雲霄飛車般狂踩著煞車溜下山，直到接近東勢平地才找到修車廠檢修，告終這趟驚異之旅，此卻是迄今猶新的記憶而一再津津樂道著爸媽好勇敢呀。
年歲稍長後，如父親公務外派的外派、如我陸官從軍的從軍、如大弟美國留學的留學，已再沒機會湊齊一家人、喬好排妥假期而家族同旅了，格外珍惜曾經的那幾次共遊，撫慰著幾許稀微記憶而備感遺憾、懷念。
旅行，暫時擱著循環重複的煩人瑣事，暫時放下俗耐纏縛的生活亂序，走出去好好放鬆充電、調養療癒、整理心境，再重新上線拚搏未來。而旅行是沒有終點的，在某地的心情留影，可能是另地的夢想景深，旅走往來於城國疆域上的足跡，都是人生踏踩過生活光年的步步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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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離世後，全家頓失重心，低氣壓了好久，和樂愉悅更是少見，繼而這些年風風雨雨，世事變遷瞬急得都快要措手不及，連是悲歡是憂喜都來不及做好心情表情以對。故此，即使職場工作再忙，每年都特別撥冗挪空、訂妥行程，無論如何都要安排家族旅行，牽著媽媽、帶上妻兒跨出國境，遠遊異地，這些年一家人陸續巡過印尼峇里島、日本九州東京京都、韓國首爾濟州、泰國曼谷、美國夏威夷、中國上海杭州蘇州、馬來西亞吉隆坡……
這些遠旅，說是紓壓散心，其實也是慰勞飽經歲月風霜、長年棲身傳統市場討生活的媽媽，牽著她粗礪厚繭的手，踏上每趟的共程同旅：那年盛暑，散策於京都清水寺二坂三坂，乃至八坂神社前與媽媽敲了聖鐘、握著御守、許下「全家平安」心願；那年初春，與媽媽躺在峇里島villa度假村內、游泳池畔的陽光椅上，聽她說與爸爸的愛情故事；那年嚴冬，包著厚重裘衣圍巾手套，在上海外灘頂著風雪、就著對岸炫亮閃耀的成排燈廈與彩焰，與媽媽隨眾人一起倒數計時、歡度跨年；那年仲夏，乘著擺渡舢舨，穿梭在浙江烏鎮水巷河路間，與媽媽徜徉園林卉景、拱橋舊厝，尋爸爸河南老家記憶裡的古樸鄉情；那年秋始，在泰國曼谷繞著四面佛、點上清香獻上串花，與媽媽逐序虔拜祈福，保佑癌痛摧殘的欠安身體早日痊癒康復……
這每一趟遠旅，隨身攜行的肩背包裡，都會把爸爸照片夾在自己護照扉頁間，出發前輕聲喚著「我們要起飛了喔」，攜上爸爸，共與媽媽齊走每年每年、每次每次的「家族同旅」，此正成為最珍貴、最值得緬憶的溫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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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末再次啟程出發，我們走得更遠了，跨過好幾個經緯時區，往爸媽嚮往卻未曾去過的古典歐陸……
航程直飛十二小時多，終於抵達嚮往已久的奧地利。列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的音樂之都維也納，就浸染在諸多文藝復興、巴洛克、洛可可的中世紀建築群裡，整座城市緣於多瑙河兩畔，處處琥珀瑪瑙般晶燦繽彩，散發著帝國風華的華麗氣息。搭上巴士離開城鎮，一路巡覽阿爾卑斯山夢幻的湖山之戀，好幾座湖泊像珍珠項鍊般布滿旅程，媽媽攀著車窗望外，雀躍讚歎指點著、直誇媲美比擬台南舊家的雄巍山景。
轉道捷克布拉格，徒步於古堡區以塊磚鋪就的岩徑高低崎嶇，換上適行的鞋履踏上舊街，擠過蜂擁絡繹的遊客人潮，偶爾停步在黃金小巷裡標註二十二號、文豪卡夫卡昔日寫作的寓所，感染蒼鬱文學氛圍而感動；偶爾漫步於東歐最古老石橋、兩側矗立聖者雕像的查理士橋，欣賞街頭藝術家的絕頂技藝而讚歎；偶爾等候在舊市政廳的天文鐘前，期待整點時的小窗開啟與雞啼鳴鐘，隨著門徒木偶的移動現身而驚呼……鐵人般的長走，媽媽膝蓋腳踝早已痠疼，仍勉強忍痛追跟著彎繞於古街老巷，踩著歲月時光而欣喜愉悅。
出了市區，驅車探訪媽媽特別感興趣、慕名已久的溫泉小鎮卡羅維瓦利，迫不及待地選購了溫泉瓷杯、嘗了溫泉薄餅，更沿途喝過好幾回噴湧的養生溫泉水。接續來到庫倫諾夫小鎮，巡遊中古世紀歌德式的宮殿城堡、教堂廊院、街衢要塞等地，亦發思古幽情，尤其登臨斗篷橋上俯瞰舊城區，一覽全景更覺此童話小鎮之繽紛壯美。
之後跨過奧捷邊境直奔薩爾斯堡，米拉貝爾花園裡成列希臘神話的主題雕像，花團錦簇的噴泉花壇均甚是搶眼炫目，全家人攜手舞跳其間真似在演《真善美》電影的高歌情景。而最終來到蓋特萊德巷九號、整牆鮮黃色壁面的莫札特故居，嘗著以其肖像著稱的巧克力、喝著以其名號享譽的咖啡，一整個閒適午後乃至整個旅程，滿滿都是古意融和樂章的濃濃情境氛圍而流連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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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序漸入冬，整個臉書都是摯友們充滿詩性的敘事，多是感嘆年歲匆逝遽遞，那些哀愁憂傷漣漪般泛漾開來，不只濃醇且回味後勁極強。然而時光正靜靜悄悄讀著每趟共程同旅，彷彿走入濃密森林裡的漫漫幽徑，兩旁錯列的歲月都漸漸黃了、漸漸禿了，每張留影披著如淚的回憶，將生命緊緊摟著、撫慰著。
一生少數幾次的大旅行，緬憶之於人生全景的轉異幻變，即便跨越時區、適應時差，何時出發都不嫌遲晚的。感恩而念想著每次的家族共程同旅，才剛千里跋涉後返家放下豐穫行囊，又已開始策畫下回一家人的萬里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