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郁思
中秋剛過,真沒想到妳和峰都走了十年了。
十年前的那天黃昏,走在平遙古城大石塊舖成的寬大街道上,正帶著我們在平遙旅遊的朋友的手機忽然響起來,是我女兒長途電話告訴我們,妳和峰同時出事離開人世的消息。平遙古城的黃昏驟然間加速了腳步,一時天昏地暗,我蓄滿淚水的眼睛看不清遠處燦爛夕陽,腳底的石板路踏出嗚咽的悲鳴。
趕著飛回家,飛去加州參加你們的告別式。
你們的兒子,說了些話。那句話我記得深刻:「媽媽這幾年總跟爸爸說:『你以後出門我一定得跟著你才行,免得在家裡擔心你開快車』。現在媽媽就這樣跟著爸爸一起永遠離開我們了。」
那年的中秋節,喜愛攝影的妳在馬路上拍攝滿月的照片時,一輛下坡快速衝過來的車子,把你們同時衝出了人世。
我跟妳認識在六十多年前的小鎮。那時我師範剛畢業,找到小鎮老師的工作。
一年級全班五十多人的小學生,嘰嘰喳喳的鬧聲,永遠蓋過我一個人聲嘶力竭的吼叫。
一天妳路過我的教室走了進來,往講台上一站,像突然裝了滅音器,教室安靜下來了。妳小聲跟我說:「妳愈大聲,孩子也愈大聲。妳靜靜的站著,他們也就安靜下來了。」
那是第一次跟妳交談。早就注意到筆直高挺的妳,常常穿著一襲白色連衣裙,如果戴一頂白色船型帽,就是標準護士了。那一身純白,讓我覺得有些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
妳的小弟是我班上的學生,我們的交往開始頻繁起來,我才認識到白色衣裙的內裡掩蓋著一分非常平易近人的溫柔。
那時教室不夠,學生輪流上半天課。碰到我們都是上午課的日子,上完課從小鎮趕公車到台北去看電影,路邊買個饅頭或烤地瓜邊吃邊看,看完剛好趕回學校開夕會。
星期六或星期日妳從小鎮來我家邀我去看電影。六個兄弟姊妹長姊的我,趕著洗完全家人的衣服,妳幫我一件件晾在竹竿上。我們匆匆餓著肚子趕去電影院。
逢到小鎮一年一度的大拜拜,我就住在妳家。從妳家開始,妳帶我一家一家吃拜拜。晚上跟妳秉燭夜談,再闔眼該是起床上班的時間。
我在小鎮只教了一年就轉到台北。那一年凝聚了十五年教書生涯中最瑰麗的一段記憶──因為那一年有妳的陪伴。
夏天長長的尾聲終於消音,秋日帶著金蟬的歌聲熱鬧上場,黃昏的蟬兒在校園的樹枝叫得熱鬧。妳拍著我的肩膀:今天我帶妳看一個人。
那人推著腳踏車走在小鎮田間小路上,背影看著身材適中、肩背寬厚,是擔當得起生活擔子的人。他的名字有一個「峰」,想到能承載雨露風霜的山脊。
後來妳跟峰組成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的五人家庭。往後峰常常掛在嘴邊跟我說:妳是我們的大媒人。
我們各自成家立業,各自又考上大學,繼續教書生涯。
我隨先生先到美國,最初幾年為了生活頗受了些奔波勞碌,你們在經濟上幫了我們的大忙。
幾年後峰到小城來看我們,我們的窩居只能讓他打地鋪過夜。不知道那時他已是一家船運公司的大老闆,他是富有的過客,不聲不響走過我們簡陋的家。
多年後他寬厚的肩背上堆疊著豐厚的資源,帶領你們一家來到美國。
買了幾棟房子、投資大商場、出任銀行董事長……
初到美國的幾年妳日子過得忙碌。接送讀初、高中的孩子上下學、安頓大房子的裡裡外外、打理前院後院的花草樹木、招待朋友們的造訪、包括我和我的孩子……
妳家洛杉磯山頭的大房子,後門落地窗前一站,整個洛杉磯像一張攤開的地圖呈現在眼前。晚上璀璨的燈火一直迤邐到天邊,像一張大網網住滿天繁星抖落在你們家後院。
每次到你們家,那後院的星光熠熠,總照亮了我人生某一段路途的昏暗蒼白。
台灣光復前妳受過幾年日文教育,靠著不斷自修,妳的日文一直頂尖出色。大學讀的是英文碩士,是通中、英、日三種語言的人。讀高中的孩子介紹他們幾位同學周末跟妳學日文,是妳到美國後從事的第一份工作。
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妳得了嚴重頭痛的毛病,峰帶著妳尋求各種西醫、中醫、氣功的治療。
那年我去看妳,門開處,妳背對著我坐在點著一炷香的客廳。峰豎指讓我噤聲。我哪裡出得了聲,只有滾滾如決堤的淚水流淌而下。
峰告訴我妳練氣功,常常半夜起床跳著唱著,不知是哪一國的語言,直到力盡倒地睡去。那幾年妳受了多少疼痛的折磨啊!
後來妳總告訴我,氣功是一種不可輕易嘗試的運動。妳開始傾向佛學的清淨無為,一個房間設置了佛堂。
去妳家給妳過七十大壽。晚上在妳家重續多年前的秉燭夜談。
「人生七十才開始,我是七十才頓悟。上蒼對我實在照顧周到,我應該非常感恩。」無為清靜的心田讓妳感謝上蒼的恩典,加上終於找到一位醫治頭痛的好醫生,妳走過幽谷踏上陽光大道。
那以後你們就常常出門旅遊,看了許多風景,拍了許多照片。妳跟不同的風景交朋友,把他們的面容留存相簿裡。這麼多年後妳終於找到教日文之外的另一份工作。妳極其喜愛的工作,伴妳走完剩餘的人生。
我的書桌上擺放著一張妳和峰的合照。老年的妳坐在椅子上笑容甜美,峰站在妳身後雙手撫著妳的肩頭,笑得含蓄卻掩不住滿眼的幸福。
妳走了的十年,我常常看著照片中的你們,也常常拭擦上面的灰塵。十年就這樣看著擦著過去了。
我就這樣想念著妳。知道妳在那邊也是懷念著我這個老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