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贏

和讀大學的女兒坐在一面落地白板、三面書牆的書房書桌前，父親相片在書案前。女兒連聲說，小時候外公好可愛，見著我總是笑嘻嘻要我讀一段句子，讀完就有零食吃。剎那，心中的水塔書房恍恍惚惚……

幼時住家是二層樓透天，我們三姊妹臥房在二樓，臥房外有塊空地，空地一角立著泥作水塔。每次月考完，爸爸就在空地上排站著紅磚塊，沒考進前三名，就挺身跪在磚塊上，差一名，跪一刻鐘，累進類推；跪完起身前，耳際飄來一句「讀書拿筆桿，不讀書拿鋤頭」。喜歡看書的我，常常瞅著調皮愛玩的兄弟受罰。

而，另方面，我總在傍晚拎著故事書爬上水塔，在水塔上讀著安徒生童話、中國民間故事、二十四孝……有時，長空中聽見飛機悠遠「轟轟」聲劃過天際，想著機上的人可以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好富足啊！但隨之又想，我的水塔樂園也很棒，可以仰望長空，俯視巷道，沒有人知道我都在。空中清朗常有鳥有鴿盤旋，長巷人影樹影在涼風徐徐中移動；登高在上有塔有書有空中夢想，遠眺望下有人有樹有大地生命，時光有了溫度，世界是如此靜和。

讀國中後，升學壓力大，天天日落後返家，無法在水塔空地看書了。因此，臥房內有爸爸釘釘打打做成的書桌，陪我挑燈夜戰；但沒想到，書永遠讀不完，每每夜讀正酣，翌日要上班的大姊，總是啪一聲熄了燈，惱得我天天不示弱的爭吵。

爸爸習慣在上班前如廁，媽媽會在旁叼念電費多少、菜錢多少、書錢多少、補習費多少……某日，寡言的爸爸說，把會標起來吧，蓋個房間。於是，水塔空地突然忙喝起來，磚塊、水泥、砂石錯落一地，二個工人忙進忙出，砌磚、疊磚、和水泥；沒多久，空地四周豎起磚牆，然後，有了屋頂，成了水塔間；再幾日，媽媽的裁縫機、爸爸的工作梯、小時候的衣服、閒置的鋤頭……還有，世界地圖書桌都出現了；此後，水塔間也成了書房。房內有水塔、老物件、廢棄長物、嶄新的書桌，和散了一地的各類書籍。暈黃燈下，水塔間成為成長中最好的夥伴，可以自在開燈，準備每天上課八堂，卻考六堂的平時考試；讀不下書了，看三毛、看藍與黑、看紅樓夢；眼皮重了，看看書桌上的世界地圖，想想長大了，坐飛機到美國。世界好大好大。

數年後，屋外下雨，水塔間也若有似無地飄著水，溼了滿地。某日一早，五十歲的爸爸和著水泥爬上屋頂，朝著縫隙一刷一刷地修補。突然，「碰」的震天價響，爸爸從屋頂摔落在一樓庭院，讀國中瘦小的我怎麼也拉不起，只見爸爸躺著直說「沒事，休息一下就起來」、「一定要讀書，讀書才能脫貧才能拿筆桿工作……」淚水滂沱的我，只能張開雙臂扶著護著倒地臥躺的爸爸。原來，爸爸也會受傷，也會倒。約莫一刻鐘後，爸爸費了好大力氣靠在我身上吃力的爬起站立。往後一星期都無法工作。

七天後，世界地圖書桌上擺著爸爸插在空酒瓶新採的小花。

後來，真的長大了。世界好大，離家、念大學、工作、結婚、生女，也去了美國。水塔間斑駁陳腐了，世界地圖書桌腐蛀了，爸爸不在了，也不再有小花了。然而，標會起造的水塔間，如同慈父般，在我心中有個位置。

此時，女兒在傍喃語「宿舍臥房內的床塔，塔下書桌，是我日日夜夜的床塔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