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在賈寶玉的心目中，畫得傳神的美人彷彿因為得到畫龍點睛的神筆，竟就是真人了，是故在喧騰熱鬧場中也和他一樣感到難堪的寂寞，因此需要有人前來探望和安慰她的心靈。這分寂寥的心情，容或就是寶玉自己心裡的寫照，只是他將之投射在了美人畫上。

然而，曹雪芹卻也在此展現了生花的妙筆，他竟然讓這畫中美人在短暫的一瞬間，「活」了起來！作者寫道：「這樣想著，寶玉便往書房裡來。剛到窗前，果然聽見房內有呻吟之韻。這時寶玉反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

我們都記得古希臘史上，有一則著名的象牙美人雕像「活了」的故事：雕塑藝術家皮格馬利翁雖然見識過許許多多的女人，可是總覺得沒有一個女人是完美的。他的眼睛盯著她們身上不完美之處，一邊挑毛病，一邊設想該如何改善，最終他決定親手創造出一個真正完美的女人，在他靈巧的雕鑿工藝下，完美的女人真的誕生了。他將這個女人形塑得比世上任何女人都要美麗，可是卻也因此無可自拔地愛上了他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美人。

那尊雕像與真人無異，簡直就像是活生生的女子，然而她畢竟只是一尊雕像，因此只是靜止不動。不過皮格馬利翁心中已滋生了愛情，他愛上了自己用象牙雕刻而成的絕世美人，因此在他的眼中，這不再是雕像，他以深深的愛親吻了她，並想像美人也熱情如火地回吻著自己。皮格馬利翁天天擁抱親吻撫摸雕像冰冷的軀體，那熱烈的情欲終於將雕像變成了真人！當美人眼中流下琥珀般閃閃晶光淚水的那一刻，美人真的「活了」！

完美而又形象畢肖的美人畫與美人雕像，讓世間多情男子只想要投身在她的懷裡，因此無獨有偶地，曹雪芹也讓賈寶玉分明聽見了那畫中人充滿情欲的「呻吟之韻」！於是寶玉「乃乍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這一段文字直追皮格馬利翁天天擁吻呼喚雕像的情欲書寫，卻又狠心地戳破了藝術家最沉醉的幻想。

一般也沉醉在美人畫甜蜜懷抱的作者，還有比曹雪芹時代稍早的蒲松齡。他在《聊齋誌異．畫壁》中，鋪陳書生觀看廟中壁畫，只見「殿中塑誌公像，兩壁圖繪精妙，人物如生。」一時間，眼光為東壁的散花天女所吸引，這幅壁畫中，有一垂髫少女，正「拈花微笑，櫻口欲動，眼波將流」。書生看得入迷，於是漸漸地神搖意奪，恍然凝想；因為他的幻想，於是身體竟飄飄然如駕雲霧，不知不覺已進入壁畫的世界裡去。

那畫中殿閣重重，非復人世，而且有人暗牽其裾，書生猛一回頭，竟是垂髫少女正在召喚他。朱生隨著畫中女子穿過曲欄，進入一間小舍，女郎仍不住回首，又舉起手中花，遙遙作招呼狀。不久之後朱生與畫女兩相狎好，直到女子有了「腹內小郎」……這又是另樣的觀畫與情欲的抒發。

循此，我們還可以再將時序往前推移至明代隆慶至萬曆年間，看看《封神演義》第一回「紂王女媧宮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