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連續幾日一早就下起小雨,整座城市都湮在雲霧中。這雨太過細密,像誰在高處輕輕噴灑香水,霧狀的液體遂擴散開來,寒絲絲的,降臨於世人的髮梢與衣袖。也許也並不是怎樣富麗的香水,純粹是一隻五十毫升的玻璃瓶,裝載些許透明化學藥劑,裡面有檸檬、杜松子、鼠尾草、鈴蘭、茉莉等等,指尖捏一捏它那球形氣囊噴頭,它便吐露清幽的訊息。
她陪他去銀行兌換旅行所需的日幣,坐在皮沙發裡等待,瀏覽匯率牌告板上的國旗與電子數字。他那邊手續處理完,過來找她,遞給她一袋新鈔,全是印著伊麗莎白二世臉孔的英鎊。兩人之後都要出國,一個往京都,一個往倫敦。她知道他對她一向慷慨,可是這筆旅費卻不在意料之內,她要用的錢早已提好了。他吻了她的額頭一下,笑道:「希望你也玩得盡興一點。」或許在他那個時代總是這樣的:男人從小孩長成大人,女人從小孩長成另一個小孩。她想道謝,可是謝意到了唇邊就成為尋思的嘟嘴,看起來倒像賭氣不收的模樣。往往他愈是照顧,她愈是要在他面前逞強,否則真叫作豢養了。
他與親人至京都度假的日子,她在家裡慢慢拾掇行李,幫留學英國的朋友準備土產。他離開了,她在原地,他回來前夕,倒換她遠行了,恰恰有一段時間見不到面。一個往東,一個往西,這種對稱性真是精緻。關於對稱性,她想起中學某一年,為了校慶展覽的緣故,化學老師教全班串珠,串出一顆顆粉藍粉紫的巴克球。巴克球是碳六十的分子,又稱足球烯,又稱富勒烯,又稱芙。結構如此嚴謹的模型,不只是八面玲瓏而是三十二面玲瓏了,立在掌心,如同圓滾滾的繡球花。同學打翻水壺,巴克球淋成雨露晶瑩的繡球花,彷彿香氣襲人。
有一次胡扯聊天,他微微笑道:「你可不要搽香水哦。」故作詼諧的語氣,似乎不必認真,她聽完沒有答應,沒有抗議,可是知道這就算囑咐了。
她漸漸習慣這種不留痕跡的相處方式,就當關係隨時可以結束。沒有香氣,有氣氛就夠了。香氣是唯物的,氣氛是唯心的。她住在她自己調製的夢幻裡,虛無縹緲的快樂包圍著她,就連悲傷都顯得不可觸。
在他那裡,沒人曉得她的存在。在她這裡,沒人曉得他的存在。於是她也曾經收到作為禮物的香水。她將香水偷偷藏起來,並未告訴他任何關於禮物及送禮者的事宜。在他那裡,他也必須這樣偷偷藏好一切祕密吧,她一邊想著,一邊覺得能夠體諒他的處境了。因為愧疚的緣故,她總是記得令自己的氣味減至最低程度,無色無臭,無淨無垢,亦沒有一個葛奴乙前來將她揭穿。她把故步自封的生活過得熟極而流,永遠主動地被動。被動就是,安於安靜得像一瓶香水,只有在他輕輕按壓的時候,她才發表一點潮溼的意見。即使誰都不會在乎這些意見是否芬芳,而所有芬芳的宿命便是終究歸於無,她亦欣然接受。
敞開的行李箱依舊空蕩蕩的,她沒有太多可攜帶至倫敦的物品。隔著落地窗戶,冷冷的霧雨將整個世界薰得迷茫一片。伊麗莎白二世的笑臉在鈔票上,代替他缺席的笑臉。她想道:「京都會是好天氣嗎?」
他是高貴的,高貴得像高貴氣體,氦氖氬氪氙氡,飄飄欲仙,於是她不能將他擁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