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推門出來,是一個年輕男人,工整的西裝頭散發著淡淡的古龍水味,襯衫筆直──模樣似乎在哪似曾相識?男人的身後跟著一位女人,女人手上抱著眼睛睜得黑亮的小孩,說:「冬冬,跟爸爸說再見,爸爸要去國外,要很久才會回來喔!」
他們無視於我母親的存在,自顧自地親吻彼此。
年輕的自己……我母親注視著那個返回房裡的女人,她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過去的自己」會在這一刻出現?為什麼她能夠與「過去的丈夫」相遇?她只不過是想要回來看看從前的老房子,它所承載的回憶、生活……她意識到,她居然已經離開這個地方將近二十年了!
然後,在我母親眼淚流下來之前,一名阿婆走過來說:「小姐,啊妳係要找誰?這間厝早就搬空空囉!聽說是之前是一對夫妻,兩個冤家,相殺,所以陰氣真重咧!」
我母親真的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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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天天以淚洗面。
我爸爸習慣離家出走。
我姊姊迷上了網路遊戲。
我弟弟是嘲笑異性戀的同性戀。
這是一個傾斜的家。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我把紙張揉掉,一股腦丟進垃圾筒裡──我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這就是我的家庭……我問我姊姊,我們是不是有病?否則為什麼感覺我們一家人都很疏離?
「你才有病!」我姊姊說。
「對啊,哥,我們都很健康好不好?」我弟弟說:「反而是你,你有沒有發現你最近瘦了很多?」
「就是說啊,你知道爸爸、媽媽的生日嗎?」
「你知道我喜歡什麼嗎?」
「拜託,哥,真正不熟的人是你啦!」我弟弟笑著:「我們家沒什麼問題啊,老爸老媽他們──唉喲,他們只是比較愛吵架而已嘛!」
我默默地走回房間,感覺一切正凌擾扭曲──是我太敏感了嗎?或者疏離已經內化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吃早餐、中餐、晚餐;每天上網、交友、偷情;每天爭吵、冷戰、塞錢──這個家,難道沒有什麼地方出現問題嗎?難道他們沒有感覺到,一種逐漸的、逐漸往下滑的緊張感嗎?
我面對鏡子,撫摸著臉頰,凸出的顴骨似乎真的應驗了我弟弟的說法,鬆垮的胸口在脫下衣服的瞬刻,顯露出曝白的顏色,連我自己也吃了一驚。我這麼注視著鏡子裡的裸體人影,他看起來如此孱弱,細瘦的臂膀無力地往下垂,肚子又軟又有皺摺,黑茸自肚臍一路蔓伸至兩胯,柔軟的雄性隱匿在墨黑裡……這原來就是我啊?
像是要被鏡子吸納進去那樣,我突然感覺到鏡子後面的那個人,他其實不是我,而是年輕時的我爸爸!他抓著胯下,不知所措的表情似乎正苦惱著什麼,有幾分鐘,他消失在鏡子裡,再度出現時,手上拿了一條繩子,在脖子上比劃一下,然後又惡戲似底往自己的生殖器測量了一會,接下來他就跑出去,從鏡子裡消失了!
「喂!」我喊著,忍不住想用力拍打鏡子。
「喂!」
關於我能夠穿透鏡子與牆面看到對面的人影,或者感知家人行動的去向,這樣的能力,大約是出現於我國中二、三年級的時候。那時候,我爸爸固定每個月消失幾天,我母親也經常不在家,而我姊姊的世界永遠是閃動的電腦螢幕,至於我弟弟──他的年紀還輕,他還在學唱「我的家庭真可愛」──我能夠輕易地看到他們,包括他們沐浴、如廁的樣子,我甚至知道我爸爸的臀部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但後來這樣的能力就消失了。
我弟弟說:「看穿行動又怎麼樣呢?你能看穿我在想什麼嗎?」
我覺得異常沮喪。我甚至連自己在想什麼也搞不清楚。
我只是渴求著一個「不疏離的家庭」。(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