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這天,傍晚的天空忽然出現美麗的玫瑰紅,新奇的色調,小孩們見了,紛紛喊玩伴一起到巷口佇足觀賞。
昆仔今天提早收工,回家幫忙阿鳳。兩人合力把門外的甕與盆栽抬進屋裡,然後在門板上釘木條。孩子們在一旁協助準備蠟燭。
颱風前夕,大家嚴陣戒備,就怕房子被大水沖垮。尖峰巷的男人們忙碌巡守田地和屋舍周圍,尤其加強穩固磚瓦木牆。此刻,最後一輛宣傳車通過。政府派遣的專人騎著腳踏車,透過大聲公高喊:「颱風來了,請大家注意,記得緊閉門窗……」
晚餐左右,風雨轉大。隔著門窗,昆仔他們聽風咻咻地吹,吹得整片玻璃格格震顫,吹得街樹搖晃;聽雨傾倒在屋瓦上,很快屋內開始漏水,下大雨時總會如此,他們只得拿出水盆、水桶、水瓢去接,滴滴答答,有些水溽溼了柴火,這下沒辦法洗澡了。
約莫六點,尖峰巷停水;再不久,燈泡開始明明滅滅,忽然就停電了。昆仔燃起蠟燭,要大家趕快吃。都是便飯,白米飯拌醬油和豬油,大家稀哩呼嚕吃光。那成碟空碗暫先擱在水槽,上頭雨水不斷落下,滴進碗裡,待洗的食器變成接水容器。
夜半到清晨這段,是颱風最強勁的時候。但沉睡的人們無法像白晝意識清明,能及時反應各種災變,身心在睡眠狀態裡格外鬆懈,這讓夜晚的災害如惡魔,令人措手不及。
搞不清楚幾點,只知窗外漆黑一片,水如海潮漫進庭院,深入屋裡,一下就漲到床邊,昆仔與阿鳳機警醒來。事實上昆仔徹夜難眠,他聽外頭樹枝被折斷,屋瓦垮落的聲響,一直擔心自家的屋頂會不會被風掀落,好險沒有,倒是雨水灌進來了。他趕緊燃起蠟燭,向床下照光。哇,不得了,整間屋子都是水,且水平線不斷上揚。阿鳳當機立斷,要昆仔向鄰居借宿一晚,度過水難。
頂著風雨,阿鳳抱起熟睡的阿慶,昆仔背著阿美,奔到鄰居家。鄰居都曉得颱風魔爪,幸虧三合院大,有空房,連忙騰給昆仔一家。
待風雨轉弱,已是翌日早晨。昆仔他們折返家居。
水大致退了,剩下零星水漥,屋子凌亂不已。很難想像看似柔軟的水,內底蓄著強勁力量,那股狠勁足以沖破牆壁,推倒神明桌、櫥櫃、藤椅……再怎麼重的家具器皿,都能翻覆。大自然無情,災難從不認人。
一家子只得重新整理家園。孩子們一瓢一瓢撈去殘水,再拖地板。昆仔找來稻草重填破牆,然後和阿鳳合力扶起歪倒的家具。他擦拭著祖先牌位,慶幸最重要的東西還在,但抽屜裡的族譜被大水沖走,身世忽然還給大荒。
昆仔到住家附近找,尖峰巷滿地被吹斷的樹枝、樹幹,鄰居家的牆壁也坍倒,他在紊亂的土石、枝葉間翻看,始終遍尋不著,族譜究竟被帶去哪?就像人們對於飛升的天燈和流動的水船總有個疑問:「它們最後去哪?」遠方吧,神的或是祖先的那岸。他想起長輩曾這麼回答過,小時候他深信,長大後質疑,現在呢,他寧可選擇相信。
那年,民國五十年,颱風總共來了十六個,昆仔一家人反反覆覆處在驚恐裡,夜半水淹,再逃往鄰居家,隔天回家修牆整理。
不久,昆仔在後院搭起一座兩坪大的雞舍,竹子編製的雞籠,中央懸著一顆昏黃燈泡,頂層鋪蓋棉被,底部則以木板架高。原初是因應家禽數量增加,卻意外成了颱風天的避難所。
只要屋內漲潮,全家就窩進雞舍,和牲畜一起避風雨。那時刻,他們對於「一家子」──包括人和牲畜,「在一起」的感受好深。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全家都在,沒有誰落單。
颱風很可怕,但一家人共同面對,那種可怕似乎減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