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嘉雯

《紅樓夢》第75回，時序接近中秋，而賈府眾人卻在私底下討論著甄府獲罪，抄沒家產之事。身為一家之主的賈母，只得強打精神勸導女眷們：「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賞月是正經。」老太太是這個家族最飽經閱歷的人，眼看著世交甄家的禍事降臨，怎能不聯想到自身的命運？這兔死狐悲之慨，隱隱在她心裡翻攪著，不過她表面上比眾人都鎮定，而且想用賞月的興致來壓住內心止不住的淒涼況味。

因此，當王夫人問她希望在哪裡賞月？老太太隨即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賞月在山上最好！」王夫人擔心夜晚風冷，賈母卻說：「多穿兩件衣服何妨？」王夫人再提出：走山脊小路，恐石上苔滑，請老太太坐竹椅上去。賈母隨即又駁回：「天天有人打掃，況且極平穩的山路，何必不疏散疏散筋骨？」

當眾人隨著賈母登上大觀園之高脊，進入凸碧山莊後，眼前所見到桌椅家具都是圓的，這自然是為了應中秋節取團圓吉祥之意。卻不料全家人都坐下之後，僅圍了半壁！賈母還是勉強笑著說：「常日倒還不覺人少，今日看來，還是咱們的人也甚少，算不得甚麼。想當年過的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個，何等熱鬧！今日就這樣，太少了！待要再叫幾個來，他們都是有父母的，家裡去應景，不好來的。」

脂評在此指出：「未飲先感人丁，總是將散之兆。」此時賈府人丁寥落，還有一層原因：寶釵、寶琴姐妹因抄檢大觀園一事，為了自保，已藉故回家去了；李紈、鳳姐又都病了，一下少了四個人！尤其是少了能言善道，說笑逗趣的本領能抵上十個人的王熙鳳，於是這個中秋節，曹雪芹不寫繁華景象，卻道出掩不住的淒涼氛圍。

曹雪芹在此回前後已開始慢慢地鋪陳家族衰敗之兆，並不是將故事下坡的起點設在80回後。

賈母為了讓圓桌看起來真正團圓美滿，因此命女孩子們也圍攏過來，於是迎春、探春、惜春三位便從圍屏後面走出來與賈府子弟們同坐，賈母既而又命人將月餅、西瓜、果品都搬下去，讓丫頭媳婦們也來團團圍坐，一塊兒賞月。一會兒又拿出極大的興致來說道：「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於是傳了打十番的女子來吹笛。

這會兒總算讓大家感受到佳節團圓的美好氣氛！而賈母已經費了不少心思，光是徒步走上山來，就已發揮老人家最大的熱忱！孰料大老爺賈赦一出去，就被石頭絆了一下，把腿歪了！賈母聽說，只得命邢夫人快去照料，自己拿話與尤氏閒聊，然而也只是故做鎮定。誰知話題說到尤氏的公公賈敬已走了兩年多了，脂評卻在此語出驚人地提供讀者一個駭聞：「不是算賈敬，卻是算赦死期也！」

我們今天所看到80回後的情節，與原來的預設已不相同，當時賈赦被石頭絆了一跤，原說不甚大關係，但卻可能是下文的伏筆，且是引發其性命悠關的根源，而這也起因於賈母要大家走山路賞月之故。曹雪芹的寫作線索非常綿密，情節環環相扣，在層層鋪敘與連動式的章法結構下，很值得我們細部閱讀與體會，並從中漸漸明瞭作者的用意。而此時家族的衰運，恐怕不是賈母一人力圖振作所能挽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