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我從池上的一家小七走出來,一位高瘦的年輕人叫住我,興奮地喊道,「又是你,我已在這裡遇見你第三次了。」
我點點頭,笑著回答,「真的是第三次,沒想到你還在這裡。」
池上的街道,主要有三條路。車站前的最熱鬧,乃中山路。但所謂熱鬧,對一個人口不到一萬人的小鎮,此地指的是店面比較多,至少有八九家餐館那樣的街景。約莫中午時,我騎著單車沿中山路遊蕩,逐一觀看商家的內容,順便探訪熟悉的店面。許久未來,很好奇整個街坊的改變。
五月初,正午的太陽大大高懸,漸有火球之勢,街上只有我和太太慢慢的騎著單車。未幾,這位高瘦的年輕人從南邊方向出現,迎面而來,手邊拉著一輛二輪推車。推車上鼓著一個背包,顯然塞滿了物品。人則戴著帽子,全身包裹著防晒的運動衣褲。腳步邁開的姿勢相當正常,但看來走了好長一段時間,猶若某類千里跋涉的苦行僧。
他的背包掛著一個牌子,不知寫了什麼。我騎到十字路口,眼看前頭無任何特色商家,好奇地折返,想要探看這個年輕人。但一個轉彎閃車後,卻在前方消失了。內人後來猜測,他可能走進一家餐館用餐。
我們尚未進食,因而去了甘味堂。昔時此店叫甘盛堂,我在拙作《兩天半的麵店》裡提過,這次再回來探望。許久未見,與老闆相見歡。用餐後出門,遠遠地又看到年輕人現身街上。
我到小七買咖啡,剛巧就碰著了。我瞄著背包上的牌子,這回終於看清楚,二列字:「徒步環島中」、「歡心看台灣」。人生意外相逢,一定是有某些奇特的緣分。話閘子開啟,我想請喝咖啡,但他婉謝了。兩人站在騎樓就快樂地暢談。
他來自台中,叫阿璋。走到此約莫兩個多星期。準備再走三星期,環島一周。為什麼徒步環島,他只簡單說,今年三十五歲,平時的職業是木工,裝潢工作排得滿滿。木工的收入雖是case by case,相對於其它,算是薪水不錯的待遇。只是他自忖,人生一定要有個美好的夢想,徒步環島是一輩子的心願。眼看人生即將跨到中年,此時若不做就來不及了,因而決定請假出來實踐夢想。為了完成心願,手頭不少工作也都婉拒了。
走路就走路,為何還掛著牌子,彷彿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在做一個了不得的事。結果,他有一番無奈的解釋。原來,一個人拉著手推車,在漫長的公路上踽踽獨行,經常會吸引開車族或騎摩托車的人注意。不少善心的人甚而會回頭來探問,或者關心。台灣人很熱情,這種垂詢自是平常,但他經常走得口乾舌燥,委實無力氣逐一回答。掛了牌子後,探問的情形就大大減少,自己也減輕不少負擔。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徒步哲思,慢遊信念。漫長跋涉有時真的很累,但習慣了,自然會走出一種快樂,生活物欲都降低,徹底體悟簡單的生活觀。他深刻體會,一邊走路一邊觀看風景的美好享受。身體和人的互動變得更加具體,而且了然過去未曾發現的想望。這回環島說不定是起頭,以後還會到國外進行類似活動。
他也不趕路,通常都是一大早出發,走到中午就休息。接下以閒逛的速度,東看西探,晃到欲下榻的地方。來到東部後,他的主要路線是台九線,為何不走小徑,他以為偏鄉會比較辛苦,一來缺乏補結,二則常被狗追吠,甚而噬咬。不知為什麼,連黃牛看到他出現,都會衝過來欺負。
既然有手推車,我不解他為何還戴了手杖,是否要防身。他搖搖頭,公路起起伏伏,那是為了下坡時,做為剎車緩衝用。
但為什麼對我特別好奇,他說初次照面,便注意到我的狐疑眼神,似乎想要從他這兒獲得什麼,因而主動跟我打招呼。我苦笑著,猜想他遇見的黃牛,勢必懷著類似我一樣的心境。看到他的打扮不但敏感,且洞悉是路過的陌生人,因而趁勢衝前,想嚇唬他,證明自己是此地的老大。
但我不是黃牛,只想跟他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