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二月倫敦的樹大多落盡了葉子,剩下密密疏疏的枯枝,乾淨爽利。不是冷風將這些葉子剪了去,而是連那剪刀也沒得剪,日夜襲來,皆撲了空。見慣了如此一葉不掛的狀態,偶爾在路邊看到幾棵茂樹,我總覺得它們全是從另個世界移植而來的,自己過著自己的季節,外罩一層與眾不同的靈光,有點生安白造的扞格。
沒有葉子的樹則與日常環境打成一片,成為某棟樓的布景,或者某輛車的陪襯,花非花,樹非樹,黯淡得近乎模糊了。譬如博物館外的幾棵凋樹,枝椏曲曲折折向上開展,分了又分,分到末了,倒又垂降下來,梢頭墜著兩三顆小黑果實。抬頭仰望,紛紛繁繁的小杈小枒將藍天給籠了起來。一尊偉人銅像端坐在樹與樹下,周圍低枝錯落掩映他,天然設置的簾幕。
萬里無雲的午後,穿紅毛衣的女人在公園裡遛狗,漸行漸遠,只剩一點小小的紅影。大道兩旁的巨樹一棵接一棵排開,莓枝彌生,雙雙對對在那人頭上牽繫出一條長廊的拱頂,毫無庇蔭地庇蔭著,三點的陽光從細枝間篩了下來,滿地迤邐的斑痕。歐.亨利如果見到這景象也要為之緘默。
我與朋友去康橋時,坐在朝北的火車裡,車窗外飛過無數市郊的冬樹,傍著鐵軌電塔煙囪塗鴉的磚牆,更顯荒涼。這些濯濯的樹像合十的手掌,因為氣溫太低的緣故,手指與手指也彼此摩挲取暖,枝枝節節錯雜成一團。
我曾在一本關於廣告史的書裡讀到,十九世紀《泰晤士報》首創在報紙上刊登天氣預報的先例,從而影響了大眾購買雨傘、衣帽、藥品、空調、套裝旅遊等商品的意願——英國人最愛談論天氣。然而,倫敦的老樹本身便是氣象專家,它們自有感知的本能,在晴雨替換、冬春遞嬗之前便已亭亭醞釀未來要開怎樣的花,要結怎樣的果,要引怎樣的蝶,要停怎樣的鳥。
譬如我在街上拍了一張照片,照片裡有個紅色圓形的禁入標誌,有個藍色矩形的板球場路標,還有一棵美樹從家屋的圍欄裡伸了出來,樹杪一枚一枚綠萼微微護住粉紅的蓓蕾,欲說還休的模樣。每一朵花苞是一張含羞的嘴,銜著春來的祕密。我看了看這張照片,覺得它很可以命名為「訊號」或「提醒」。花樹的告示牌並非指南,亦無方向,純粹是靜悄悄的唇語,建議來往的行人,何妨在這裡停一停。告示牌就是目的地。都說千金難買早知道,現在正是最早的時候,還有誰不知道呢?
然而開花的樹畢竟是少見的。冬日倫敦的樹大抵不花不葉,不生不滅,只是在冷風中默默更新心裡迴環的年輪。
那晚朋友約我去一間專賣清蒸龍蝦的餐廳吃飯,她一邊啜著調酒,一邊囑我回國時替她捎些禮物給親友。我們在餐桌上清點襯衫要給誰,茶包要給誰,一件一件飄洋過海的寒暄。我想起我來倫敦前,問她可需要我帶點什麼,她只列了池上米一小包、烹大師一罐、大正百保能感冒顆粒一盒。類似的食藥,倫敦當然也有,問題是她怎麼吃都不對。在異鄉,再貼近故鄉的物事也只是貼近而已,橘化為枳,遂不是橘了。
鄉愁是一棵橘子樹,樹上纍纍的全是關於家的甜與澀。然而我只是個遊客,因此心裡那橘子樹禿禿的,不是採收後的禿而是根本不曾結果的禿,像冬天倫敦大部分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