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勒虎
站在碼頭邊,看薄暮餘暉,看濱海樓房堆疊出剪影,金檳色的波浪細密地顛伏,反覆吞吐著水泥涯岸。
那艘豪華遊輪就矗立於畫面正中央,沉實,靜定,逆光拂照下彷彿和遠方褪成深鬱色塊的山巒融為整體,又好似一頭巨鯨,因著擱淺過久而奄息──觀光客陸續由巨鯨的肚腹穿行而過,不消幾個鐘頭,遊輪又將宣告復活,滿載著歡聲和絮語駛往熱帶南方。
站在碼頭邊,我不能不率先料想那場景:鳴笛,啟碇,囪管噴冒黑煙,船舷開始震動,板塊裂變般揭露了一場大規模的分離:告別土地,告別舊事,告別所有駐紮於慣性生活的什麼。過程該有多麼緩慢而決絕啊,可是載欣載奔的登船的賓客,如何能真切感知到分離所帶來的痛楚?對他們而言,這趟海上之旅充其量不過暫時的遁逸,預演再三的冒險劇目;脫卸下屬世身分,他們得以安享勝景、徵逐華宴,帶點縱情的性質。明天過後,巨鯨復將洄溯航路,在彼岸凝化為石,如如不動。七寶樓台般的華美船身將替港灣迴添麗影,曾經滄海亦不過隔世幻覺。
我於是栖惶地覺得,你其實與這群登船客多麼肖似啊;或者,他們就是無數的你的化身,瀟灑,奔揚,總是能夠義無反顧地掇拾行囊、說走就走。你新掛的帆正飽滿,雀躍著心志一如年輕水手期待海妖的引誘;你的目色清剛,前邁的步履因有恃而無恐,尚不知雲譎波詭為何物。
茨維塔耶娃的詩:「浪花與浪花相遇又拉遠距離/同樣的水/不一樣的波浪……我跟不上你/流星的,巴洛可的你/而時間不把自己託付給誰/我們在時間裡失去」。在失去之前,在歷遍一千零一次漲潮以後,或許你終於甘心自斷檣桅,為那命中注定之人泊船靠岸;而我將站在碼頭邊守望,躬身目送五百回上弦月浮升復墜回海面,直到那座燈塔、那片港灣再經不起歲月塵暴侵襲,淪替為記憶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