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禎苓

一九五一年，首批美援物資登入基隆港。

三年後，我們與美國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

國民政府遷台後的第一個十年，美援時代來臨了。對方從物資到建設幾乎全方位地援助台灣，緩解了財政赤字。

出生於五○年代末，成長於六○年代，阿慶很早就體驗到飢餓，也很早就認得美援的符號。所幸，貧窮不是個案，整條尖峰巷大抵如此，他沒有的，別的小孩也沒有。少了比較，阿慶對貧窮沒有太強烈的拒斥，甚至還不真正明白富有和貧窮在本質上的不同。

每個月，昆仔同鄰居到里長伯那裡領取麵粉，一家一包。外包的袋子上印有中美合作的握手logo，手的上面是藍色國民黨黨徽，下面是美國紅色國旗。昆仔領著麵粉回家，給阿鳳處理。

阿鳳勤儉，把用完的麵粉袋剪開，裁製褲檔，並在袋口處縫上一條鬆緊帶，完成後，就是一件小男孩的四角褲，內褲兼外褲。那可是當年男孩們最流行的式樣，粗麻布，上面還有握手圖案。

一家穿，兩家穿，整條巷子的男孩們開始穿，穿得洋洋得意。

白日，婦女們牽著學齡小孩一塊兒來溪流邊，女人浣衣，小孩就放在旁，任他們自己亂跑亂跳亂玩。流水邊是一畦一畦的水田，水面游著群鴨。當時阿基年紀還小，對世界充滿好奇，他跑到鴨子身旁，伸手去抓人家的羽毛。鴨子也好奇，瞅著寬寬的麵粉袋褲口，看阿基的小雞雞，但鴨子以為褲口懸掛的肉色之物是肥美的蚯蚓，忍不住把頭探進，張嘴嘗一口。那一啣，阿基愣了幾秒，隨後大聲哭嚎，驚動阿鳳。阿鳳立刻奔上前，拉開鴨子，一手抱起阿基拍哄，一邊惜惜：「鴨子壞壞，媽媽打。」邊說邊跺腳，作勢為他報仇。

阿鳳也確實想踹鴨子幫忙報仇，那隻笨鴨子，萬一咬斷兒子命根，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

然而，下次做褲子的時候，阿鳳依舊沒有修窄褲口。下次看到鴨子的時候，阿基還是不畏懼地向前，調皮玩弄羽毛。好像，那件事情沒有發生過。

對於孩子們，美國的形象不只是logo、麵粉袋褲，還有糖果。

阿慶與阿源總在周末時，跟著鄰居小孩一齊上教堂。那是尖峰巷唯一的一間小教堂，在土地公廟附近。他們來到十字架前，聽牧師說《聖經》，跟著唱聖歌。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信起基督，相信自己有罪，而是相信只要乖乖聽完牧師說話，就可以拿到好吃的糖果餅乾，又或者美麗的卡片。

一面吃糖，這群男孩一面吱吱喳喳：「哇，美國好棒喔！」光是物資就讓男孩們把美國和天堂畫上等號。

那時候的阿慶不會想到，七○年代美國老大哥竟然與台灣斷交了；他也還沒讀到黃春明寫的〈蘋果的滋味〉，將如何嘻笑嘲諷那個年代的他們。可是，當七○年代大小事都發生之後，過了好多年好多年，六十多歲的阿慶回想童年，仍一臉滿足，儘管當年尖峰巷的男孩多麼憨傻，生活多麼卑微，卻依然快樂。

那是貧窮，卻充滿希望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