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孟樵

多情自古傷離別，別，最能以什麼傳達呢？

自小，我喜歡觀察人的手。又不知從何時起，喜歡從人們的背影想像他們的心思與生活。人的「正面」充滿可以偽裝的機制。從髮的撥弄、妝容、眼神，都有助於傳達當下的心情；而背影，就像是暗巷，誤以為陽光到達不了、親友暫時無法發現，或是敵人無法攻陷，於是塌陷、於是疏於防守，露出最自然的當下心境。除非是很有自制力地嚴守自己的心與表達的方式。而手，是背的好朋友，幫助背脊撐起或頹然卸下心事。

前幾天過馬路，見了一對從沒見過的老夫妻（應該是夫妻吧），丈夫左手提著一袋食物，右手緊緊地牽繫太太的左手。太太是那麼地溫和怯弱樣，全心倚賴著丈夫，丈夫像是個巨人，為彼此撐持起他們的天空。這樣的背影讓我感動！我用心地觀察太太是否生病？或是輕微失智？必須小心照護？但看來不是，而是他們的相處模式，先生護衛著外出時的安全。手，讓他倆在此時融合為共同體，緩緩走向街的另一頭。

夫妻或是戀人牽手走路並不少見，為何是這對吸引著我的視線？因為我見到了那不是愛的膚淺定義，而是責任與衷心的呵護。那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終極實現。不是時髦地與現世的街景接合、不是太太撒蠻的規矩、不是先生的權霸之舉，也不是互為對方的手杖，而是單純的護衛之心。從這背影，我又聯想到他們從青春之時的體態走入蒼老卻又還能自行走在街上而不需仰賴他人的照顧。這是福分呀！

也曾看過一對姊弟總一起散步、喝下午茶、吃晚飯。弟弟極為細心耐心悉心地牽著姊姊的手照料失智的姊姊、為姊姊擦拭嘴角殘留的食物。為了避免萬一自己先行離開人世，而姊姊被送入安養院，弟弟與太太商量絕不可把姊姊送到安養院，必須仍待在家中由親人照料。這是多深的姊弟情呀！弟弟的手，在此成為最美的畫面，駐留在人間的畫紙上。

從這兩對老人家的身影、背影與手的姿態，我似乎感受到他們的體溫，以及他們與世界連結的方式。轉身，是與此刻告別之意，但他們無法輕易與身邊的人告別，於是留有最溫潤的體溫。

我常認為牽手很麻煩，夏天會感受到對方微膩微熱的手心冒汗，而冬天？還不如把手放入自己的口袋取暖。但是，我很會觀察手與手的姿態、會被柔荑之手吸引、會被牽著小寶寶的手吸引、會被牽著父母的手吸引、也曾驚嘆人的手可以這麼地有溫度，這樣的手，傳導的熱度與愛意遍及全身。

對於手，有幾組對話是這樣：

A對Ｂ說：我想牽著你的手，帶你去看世界，去向世人炫耀。（他們因為對彼此的愛不足，終究無法走向同一個世界而戀情告吹。）

Ｂ對Ｃ說：我想帶妳去四處走走，向世界炫耀。我知道我這想法很幼稚，但我就是想炫耀我對妳的愛。（咦，這是Ｂ套用Ａ對愛的宣言嗎？）

Ｃ對Ｂ的愛語質疑，倒是對於Ｂ的手掌心具有記憶力。可以這麼形容嘛，像是一組電流或是一串耶誕燈，閃亮亮地冒出色彩之光，隨著心的波動，色彩恣意變化。但也源於變化過多、過快，Ｂ承受不住C多變的情緒；Ｃ不信任Ｂ的愛，於是分手。Ｂ坦言是凡夫俗子，高估自己對愛情的認識，於是，想念起Ａ的體溫；於是，斷言Ｃ是沒溫度的人。

「沒溫度的人！」

如閃電一擊，C憶起怎這麼巧，她也曾在多年前對一個人這麼說。Ｃ對一個很有魅力的人說：「好怪唷，你渾身充滿熱力，熱情十足，但怎感受不到溫度？」姑且稱此人為Ｄ吧，Ｄ大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形容，愣忡著，不知該怎回應。他們即使是禮貌式如西方人問候的互擁，Ｃ幾乎無法感受到Ｄ的體溫。C回憶起自己從幼年起，起床後撫觸不到自己貼近床單與棉被，屬於正常人該有的體溫。直至成年後，Ｃ仍詫異著，床，經過好幾小時的睡眠，仍無法傳導出熱度，那具床似乎從沒人躺在上頭睡過一般。難道Ｄ與Ｃ是同類人嗎？不，同類人，怎會處於不同的世界呢？Ｃ不曾斷線的思維竄入最不可思議的往事：

Ｄ在與命運拔河的一瞬間，眼與心搜尋本就在Ｄ身旁的Ｃ，緊緊握住Ｃ的手，那般地緊，牢牢地不可分割。Ｄ當下的手心如冰柱般地冰寒。他是有溫度的人，只不過與常人不同。當時有個外力蠻橫地數度切割Ｃ與Ｄ緊繫的手，手與手如鋼索，斷截不了。斷了嗎？斷了嗎？終究斷了嗎？在旁聽故事的幾個人（包括我）紛紛關切這畫面。

斷了嗎？

只要是存於心，怎會斷？怎會裂？執手相看淚眼淚心，柳永的詞「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Ｃ想告訴Ｄ的話，Ｄ都知曉。Ｂ曾以衝鋒陷陣的語氣自喻為捧著聖杯的騎士要獻給Ｃ，是「聖杯」的意象豐富了手的溫度。而今騎士Ｂ自行敗下陣來，Ｂ對Ｃ說：我禁不起妳的磨難，也許妳有Ｄ的愛已足夠。

看、聽這些故事後，我不得不輕嘆：手，除了牽手，還是揮別的姿態。關於手的記憶，還有夜半與藍牽手四處晃蕩的故事、與喵寶牽手晚餐看街景的幸福故事、 還有還有……感恩與愛的故事正在進行。看唷，當父母以手背或手心輕觸發燒的孩子，傳導的心意，不僅是擔心，還有無限的愛，那樣的愛，有助於減輕孩子身體的不適。還有還有……每當有人受挫或傷心流淚，總有人會遞出溫暖的手擁抱、拭淚。最動人心的手勢是：手心向上擎起一只內含星際的聖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