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亞璇 |2018.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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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鄒亞璇

二○○九年的冬日,我出了車禍,連人帶車直接飛落到對向車道,當下雖然清醒,欲從地上爬起來時候卻發現下肢動彈不得。被送到醫院之後,一照X光,骨盆上一條長長的裂痕觸目驚心,醫生判定最快要一至兩個月傷口才能癒合,痊癒之前恐怕都無法正常行走,這對生性好動的我來說,就像被判了刑。

聞訊趕來的父親,黑著一張臉,對著驚魂未定的我劈頭就是一陣怒罵,刺耳的言語伴隨骨盆不斷傳來的刺痛終於沖昏了我的頭腦,竟和父親在醫院門口大吵了起來。當時心底有一股任性的衝動告訴自己,別求他了!就靠自己好起來,他再說什麼做什麼我決定都視而不見,聽而不答。

返家不到兩天,我立刻就明白,那股想要自力救濟的想法有多麼幼稚可笑。我的的房間位於二樓,平時要去一樓的客廳或飯廳不過是幾步路加上幾個台階,但現在對我來說,卻已是道阻且長,好幾次咬牙忍痛,想要扶著牆勉強試走一段路,結果都徒勞而已,連房門都跨不出,好比籠中囚鳥。

如此,每天的活動空間便限縮於二樓的房間與浴廁,吃食由祖母張羅送到我房內,晚上再由下班的父母親接手。我吃完晚飯,母親會扶著我進浴室,協助我沖澡,然後送我回房間。這樣的動作日復一日地重複著,重複到自覺愧對家人,懊悔如影隨形地啃食著我。

當年學成歸國,原本期待進入職場一展抱負,卻因為這場事故而停擺了奔馳的夢想,漫漫無期的康復之路像是一條勒頸的繩子,緊拖著我向前,卻拖得我生疼。每每夜半翻身,即痛醒過來,好幾次都在黑暗中落淚,胸中的失落與悲傷無處抒發,日子是沉甸甸的灰色。

父親注意到我的處境,卻一次都沒有安慰鼓勵我,我也因為鬱鬱寡歡懶得說話。某天晚上,父親下了班,突然一反常態地進門問我想不想下樓吃飯,我先是搖搖頭,畢竟要扶我上下樓真的是件很浩大的工程,但父親卻不罷休,他一面鼓勵著我下樓,一面背對著我蹲下身。當時心底第一個竄出的念頭是,年紀這麼大了還要給父親揹,多麼可笑!接著又記起父親年輕登山過於頻繁而落下的腰傷仍在,所以,我想找個理由婉拒,父親卻靜靜地看著我良久,然後說:「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慢慢地一起吃過一頓飯了,為了妳好,爸爸帶妳下去吧。」

父親說話時,他臉上看起來平靜無波,我卻好像能讀出他雙眸中那股隱隱的壓抑。於是,我緩慢地滑向床尾,撐著身子坐起,然後撲上父親的背。

看似難熬的日子自此注入了一股生氣,每天與父親這段「散步」的時光竟成了我養傷期間最期待的確幸。每天到傍晚,我便會整裝坐在床沿,通常,房外先是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接著房門一開,出現了父親微笑的臉。父親總會先問我今天過得好不好,傷口還痛不痛,我也會向他回報身體復原的進度。行進間我們總是不語,父親穩健的步伐敲打著磁磚,噠─噠─噠!一步又一步緩慢地前進著,偶爾在上樓梯或下樓梯的起伏中,再伴入些許粗重的呼吸聲。

短短不到五分鐘的路程,卻像永恆。臉頰貼在父親頸項的時候,偶爾會被他的毛髮刺得生癢,感覺像回到小時候父親騎機車載我上學的時光。

讀小學的時候,每天早上一跨上機車,我立刻就成了無尾熊,雙手緊緊圈住父親的腰,在他寬闊的背上尋得一個最舒適的角度,趴著補眠。父親的背就像一片平靜的海洋,而我是一葉小舟安安穩穩地停泊其間,當時我覺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而今時光流過二十幾年,我竟再次伏在這片背膀上,但注意到的不再是背上哪兒的肌骨稜線適合貼靠,而是穿插於父親黑髮間的許多蒼白,而原本該是光滑的頸項也圈起了時間的溝壑。光陰始終毫不留情地在人身上刻畫出軌跡,而自己這些年來究竟又犯了多少傻來助長了歲月的猖狂?

車禍的傷終於在兩個多月後完全痊癒,看著X光片上那條當初顯而易見的白色裂痕徹底消失不見;而那些曾經橫亙在我和父親之間的芥蒂,好像也完全消弭了。

步出醫院的時候,父親急急忙忙地去開車,我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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