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在倫敦看歌舞劇得吃Häagen-Dazs，就像看溫布頓網球賽得吃草莓，約定俗成，久了那冰淇淋也變得跟表演一樣重要，不僅是中場的餘興——英國人反正有他們自己的堅持。

朋友告訴我這項關於點心的傳統時，我們正在萊斯特廣場的公營半價亭排隊買《巧克力冒險工廠》的門票，聊著聊著，小小的亭子也有糖果屋之感。周圍的廣告燈箱裡刊了繽紛海報：綠陰陰的女巫臉，黃金的工廠及其煙雲，焰火紅的絲襪長腿拗成K字形，一座戲院專演一齣戲，各有所長，各自舒展各自的夢。我想起愛默生的詩作〈寓言〉，模擬松鼠與山岳的爭執：「天賦不同：一切都安排得正好。／若說我扛不了森林，／你可也撬不開核桃。」不知夜裡造訪的戲院會給我們怎樣的核桃呢？

半價票的位子是剩哪裡就坐哪裡，我們買到了第一排的席次。入座時，經過許多打扮得童星似的兒童，在絨布沙發裡調整手機的鈴聲，或是在高處的包廂，倚著圍牆，試用自備的望遠鏡——他們是重要觀眾。開演前的戲廳有一種甜爛的氛圍，一切都醞釀著，如同即將過期酸敗的棒棒糖，人人等不及地舔舐它，囫圇沾上了溫熱的饞涎。

我初看《巧克力冒險工廠》的電影時年紀很小，看的是強尼．戴普飾演威利．旺卡的版本，只記得幕後特效太過明顯，全然無法營造奇幻之感。另個印象深刻的地方是，旺卡先生對於兒童極為冷酷，一味旁觀他們遇難、受虐。應邀參觀旺卡的巧克力工廠的五個兒童，除了主角查理是善良得令人心痛之外，其餘各有各的欲念與偏執，並為此嘗盡惡果：奧古斯都貪吃墜入巧克力的洪流，紫羅蘭嚼了尚在實驗的口香糖而膨脹成一顆藍莓，維露卡激怒了分類核桃的松鼠，麥克則是誤闖電視機並整個兒縮小了。旺卡雇用的侏儒工人必在意外發生時登場歌舞，幸災樂禍的。因此我總覺得這不是一個關於童年而是關於童年消逝的故事。然而，這也正是我最喜歡它的一點：它致力於揭示兒童的天真有邪。

因為坐在第一排的緣故，我們將舞台上童星的粉墨看得極為清楚，過於清楚了，遂發覺這些孩子就像音樂盒上的機械伶人，轉上發條他們便會熟能生巧舞動起來，眼睛一睜眨，嘴巴一開闔都貼著韻律，不知該說是逼真還是失真。也像有誰在上方提著線操控這些傀儡，五個小皮諾丘，關節鎖了螺絲，在仙女下凡之前。並非全無人味，也並非全是人味，這是最恐怖的。或許夙慧的才華總是如此令人戰慄。

巧克力工廠裡設有無數的房間，其中一間，旺卡先生豢養了一群松鼠為他判斷核桃的良窳，品質好的留作物料，品質壞的就拋進垃圾桶。穿著粉紅芭蕾紗裙的維露卡眼看松鼠伶俐工作，心生戀慕，嚷著要父親給買一隻當寵物。旺卡不賣。維露卡遂擅自闖進柵欄去捉那弱小的松鼠，忽而警鈴大作，音樂激昂，報應立刻降臨了。

六個侏儒工人駕著碩大的松鼠（西方的老背少！）倥傯奔來，松鼠芭蕾式地延伸足尖，又一踮一踮踩小碎步，從四面包抄維露卡，趕得她驚慌逃竄。維露卡蹁躚欲飛，不時轉個圈子，側踢環伺的松鼠。兩個侏儒合力架住維露卡脅下高高舉起她——也還是芭蕾一般輕盈——將她扔進了通往垃圾桶的地洞。維露卡攀著窟窿邊緣爬出來，站起來，騎乘松鼠的侏儒遂繼續追逐她，不願寬恕。松鼠一突一突向前點著頭，像鳥雀啄一隻蟲，忽然一字排開，左邊三隻向左轉，右邊三隻向右轉，又變換隊形活蹦亂蹬，逼得維露卡進退兩難，時而伏臥在地。兩個侏儒故技重施，藉著松鼠的身高，曼妙自兩旁將維露卡擎在空中，再次將她丟進了垃圾桶。維露卡的父親為了救她也跳了下去。音樂愈發熱烈，侏儒興奮不已，在歌唱高潮之處，松鼠蓬鬆鬆的尾巴一掃，倏地鞠躬也似壓彎腰桿，燈光一滅，結束了這一幕。

觀眾用力鼓掌了。如此痛快的回擊，不吃冰淇淋也令人血糖升高，需要胰島素的援助。然而整齣戲反覆展演兒童的自私及其懲罰，令人在歡樂之餘也感到隱隱的慘惻。然而，在座的兒童或許並不覺得這劇情是寫實的，也並不覺得這黑色幽默是黑巧克力一般澀的。

散了戲，走出戲院，月亮的暗影像蛀牙。天氣更為冷冽了。我和朋友去街角的咖啡店買了熱巧克力暖手，一人一杯，徐徐呵出白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