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她很喜歡這對銀鐲子。鐲子上嵌著三小段環狀紋飾，帶著些許的東方色彩。她的身型纖瘦，就算鐲子圈圍小，戴在手上也還是晃盪盪的。當初她本想只買一只，但店家堅持必須一對一起，不拆售。她看著價格不高，又心喜那樣式，就買了下來。她曾想，手上戴著鐲子，也許有天她謝世前，她能褪下這個跟了她大半輩子的手鐲，送給那時陪在身邊的人。

這對鐲子來自印度，寬幅細小似蝦鬚，又稱為蝦鬚鐲，它的花紋並沒有寶來塢式的華麗，而是幾近素雅。她平日只戴一只，另一只用布覆著，像藏起什麼似的置於衣櫃深處。她並不喜歡一對同時戴在手上，不論動作小或大，輕或重，兩環都會相互撞擊噹啷噹啷的，聲音叮鈴鈴，是悅耳，但有著不安分的招搖。

她曾經愛一個人，愛得曲折而羞怯，像一層被幽幽包裹的色彩，也像飄然而落的靜雪。雪跟雨是不同的，下雪時無聲，就像她在悲傷的時候，也能不顯山露水，依舊眉目清揚。反觀雨，嚌嚌嘈嘈，有時還有歇斯底里的虛張聲勢。

一日她在茶室上課，聽著竹筅掃過茶碗的聲音空靈寧靜。四疊半的榻榻米中嵌著一座地爐，爐火上吊掛著鐵釜，釜中有水輕沸汩汩，蒸氣縈紆而上。床之間一幅掛軸書著禪語，一枝緋紅櫻花斜插在花器中。花枝上有點點綠芽，意味著春生。她喜歡來上課，這靜室，四壁素樸，卻映照著天地間的規律，冬有枯槁，春有昳麗、夏有綠蕪、秋有金燦，用象徵把世界說得很近很近。而主客之間頷首答禮，僅寥寥數語，卻說盡江河浩浩的念念心傳。

這種心傳，讓她想起古人說的「靈犀」。那種不須言說，深以為然的默契與心照不宣。那得是兩個靈魂質地相當的人才能有的相印。用「相印」，而非「相應」，是因為「印」，表示著一筆不苟，墨色不枝不蔓，不揚不萎。也是張愛玲說的：「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而一個人，在塵世裡浮沉，人事來去，幸蹇交疊，在夤夜人靜時，想起一位如月光清亮的人。那人，想必與他是靈犀相親的。

如今所有的色彩都被時光洗淡了，再也說不出歡喜或哀傷。而手上的這只銀鐲，卻曾同她奔赴一場約，一場她赴的失約。

那夜，她在酒館角落臨窗遠望，見久別的那人步履蹣跚頹然而去。現實中有些辯解太過險惡，有些念望貪婪如饕餮。她不願他陷入她的泥沼。於是在那一個相約的夜裡，她只是遠遠張望，卻沒有起身向前喊他。

而後月復月，年復年，她漸漸明白，相契的人不見得朝夕相伴，就像美麗的故事往往沒有結局。

她那時的不出現，其實是保全，保全來日的安生。他們也都明白，就算彼此不說不問，江再深湖再廣，卻也相忘不了。靈犀，不就是這樣彼此不相干的相干著？她無法說給別人聽，於是默默地放在心底。而那無數個日月裡，手腕上的那只落單的銀鐲，一直緊緊挨著聽過她心底反覆湧起的層層波濤。

有位友人看了她的命盤說：「妳的星盤裡一個水象星座都沒有，天生是非常節制理性的性格。」她不知道什麼是理性，她只是不想表露那隱藏在心底的一縷青墨，也或許，她想用滿紙的重山水復，說那繾綣的煙水。那幾年紛紛的光陰已過，剜心刮骨的疼已經歷。而她總記得，他離去那天，有霧。

一間茶室，一方天地。茶筅從碗底打出的抹茶泡沫，像珠玉琅玕。亭主緩緩將茶碗轉向正面，至於界外，她上前持碗退身回座，而後相互行禮。在她曲身行禮，手掌平置於榻榻米上時，眼角餘光看見左手腕空落落的，突然有些惴惴。隨即又想起上課前她取下那只銀鐲，並收在袋子裡，就安心了起來。

這銀鐲，相對成雙，一個在這裡，一個在另方，迢遞成一段不能炫世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