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在鹽見身上，我看見了身為日本人的無奈。於是，我開始聯想，想到在美國、加拿大，甚至中國、台灣遇見的日本人，在精神樣貌上，都與日本國內的人有了明顯的不同；他們大都脫掉了靦腆害羞的面具，敢於坦誠的敞開自己，說出內心真正的感受。
每年一到三月底、四月初，國人騷動不安的心，於焉推擠；蓋日本的櫻花季節到了。
加入旅行團者有之，呼朋引伴者有之，獨行俠有之……大熱門的京都、東京、福岡、北海道……機票飛漲，拿不到的，徒呼負負的依然大有人在。
我的一位日本友人，平日循規蹈矩，謙恭有禮，但骨子裡是傾向鎖國的。每回酒後，談及日本各地暴增的外國觀光客，尤其是行為不端莊，喧譁吵鬧的黃臉老外，他總是要罵粗口。尤其，櫻花季短短十天半個月，被花粉症困擾的他，更是情緒大壞，覺著老外軍團一手摧毀了老天賜予日本的神聖季節；他紅著眼眶，擤著鼻涕，極力贊成日本政府，尤其是櫻花季節，應該要巨額收取外籍觀光客的「汙染稅」。事實上，他自己年年在櫻花樹下醉倒，無狀至當場嘔吐，四名大漢都抬不動他；有一年甚至還失禁，尿了一褲子。
櫻花種類有上百種，但真正被日人重視的，就是吉野櫻，也就是染井吉野櫻，以東京為中心，據說占了百分之八十左右。
吉野櫻白中帶粉，在風中飛舞飄零時，甚是壯觀淒美；有如一隊隊穿著白色盔甲的武士，在刀海中頭斷落地；更像是自神社裡走出，一系白色和服的一群宮女，集體躍入河中大海，自殺尋主。
櫻花在春寒中含苞怒放，讓穿著密實，頭臉蒙氈的賞花者，當下就對櫻花起了恭敬心。它的素、冷、酷、豔、孤、絕……在在顯示出大和民族的悲劇色彩。
我很同情日本人。他們是屬於群體，沒有個人的。在家裡，從小就被教育要窄化自己，不可為他人帶來麻煩與困擾。在學校，一切聽老師的不算，還要隨時忍受同儕的霸凌與驅使。在公司，講究資歷與地位，下班時間到了，長官沒有離席，下面就沒人敢動；如果不想陪同上司去酒館喝酒，就注定沒有出頭之日。
日本有句諺語：「只要是一群人，就算是闖紅燈也不怕。」意思是，落單時，要自愛；要想做壞事，就得拉夥結伴。早在五、六零年代，台灣的觀光市場是仰賴於大批的日本男性觀光客，到北投溫泉、中山北路、林森北路……集體買春。再往前延伸，二次大戰時期，為何日本皇軍敢在中國大陸集體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仗的也是人多膽大。戰後，有些做過錯事的日本軍人會生病，得到憂鬱症；但是，另一個群體抵死不承認，不認錯，久而久之，又壓制住知道反省的單個人。
日本地窄人稠，尤其進入現代化後，整個社會有了很大的變動，大量的鄉村人口外移，集中在大都會裡，許多農地荒廢，住屋無人傾圮。有一回，我到京都的鄉下，拍攝提倡「半農半X」農耕法的達人──鹽見直紀的紀錄片。鹽見跟我說，他曾經跟一般年輕人一樣，大學畢業就進入一家大公司，做一個平凡的上班族；沒過多久，他發現自己被大公司的制度與人際關係，壓迫到快要喘不過氣來。許多跟他同病相憐的同事，沒有勇氣改變既定的生活模式，只能過一天是一天的上班下班，為的只是養家活口。
後來，鹽見得了憂鬱症，他無法繼續忍受那種一成不變的集體勞動，沒有個人空間的無色無味生活；終於痛下決心，辭職回家，回到人煙稀少的農村。
鹽見開始鼓吹，與他有相似心理狀態的年輕人，乾脆攜家帶眷，前往荒地無限的鄉下，一方面可以季節性的務農，種植無農藥的稻米蔬菜；另一方面，農暇之餘，可以去發展內心深處，早有興致卻不敢行動的愛好，諸如織染、手做豆腐、彈奏鋼琴吉他、手打麵等等。
果不其然，在鹽見的帶領之下，我看見了不少年輕人，或在假日市集中賣手打拉麵、蕎麥麵，或是在市集裡展示並銷售自己製造的木器廚房用品、唱歌、打鼓……那裡的群聚氛圍，與都市裡的日本人完全不同；他們沒有西裝領帶，只有頭巾、粗布衣褲；沒有制式的表情，替代的是真心的笑臉與熱情。他們大都承認，他們一度成了社會的邊緣人，無法融入巨大的城市機器；因為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屬於個人的生命意義，雖然物質生活不富裕，但是他們有了重生，有了生活的重心與目標，就算曾經畫過腦際的自殺輕生念頭，也都自然消失無蹤。
鹽見是一個哲學家、思想家；在我眼裡，他就是一個勇氣超乎常人的現代武士，感於突破現狀，抵抗牢不可破的集體機制。
在鹽見身上，我看見了身為日本人的無奈。於是，我開始聯想，想到在美國、加拿大，甚至中國、台灣遇見的日本人，在精神樣貌上，都與日本國內的人有了明顯的不同；他們大都脫掉了靦腆害羞的面具，敢於坦誠的敞開自己，說出內心真正的感受，而不是瞻前顧後，就怕得罪人，只會說一些不著邊際，無關痛癢，沒有營養的社交語言。
那一回，鹽見的故事拍攝完畢，鹽見帶領著我們，去到一個河邊公園，幾株巨大的百年櫻花樹下，空無一人，讓我們肆無忌憚地看到爽，拍個夠。陽光自雲間冒出臉來，將櫻花的色澤，加添了一層透明的釉彩；短壽命薄的櫻花，在枝頭擠成一撮撮，一堆堆，像是較量著彼此生命周期的長短，也像是相互溫暖著依偎著鼓舞著；只不過，一陣寒風倏然掃來，那前一刻還在搔首弄姿的花瓣，尚且來不及吭聲訣別，便先後脫離了短暫寄生的枝頭，慌亂急促的舞動在空氣中；哀號，被風聲掩蓋住；嗚咽，留給自己，在泥地樹根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