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在攝政街的百貨公司喝完下午茶,天色已經黑了。路燈一盞一盞點亮,立在冷風中散發光的鋒芒,無數指向四面八方的金針尖,宛若璀璨的米字旗飄飄然。明明身處倫敦,我想的仍是中文,以及中文世界的人事。
街道上的櫥窗如果是方塊字,那便是各式筆畫繁複的囗部字,圍國園圖之類,條條框框裡包裹勸誘與祈使。例如:一排一排橫列的沒有數字的空白時鐘,指針停在十點十分,鐘牆下懸了一隻皮革公事包;五朵大花擴音器般盛開著,灰階的舌瓣圈護密密層層的虹彩的重瓣,彷彿山茶與向日葵誕育的兒女,花間是喬張作致的假人模特兒,穿一件麻料洋裝;一架手術燈鑲了九顆大燈泡,照耀一張傾斜的病床,薄荷綠的床單,床上散亂擱著繫了蝴蝶結的禮帽。乍看不明所以,細想又寓意無限,簡直是免費的展覽。
散步於百貨公司裡外使我心生懷念。不是懷念午後的馬卡龍、可麗露、司康、泡芙、三明治,而是懷念童年與我母親一起在百貨公司吃過的糕點。那時我總在幼稚園的晚接教室等她下班駕車趕來,直到走廊鏗鏘響起急促的高跟鞋的跫音,她領我到附近的明德春天百貨用晚餐。那是信義商圈尚未發達的時代,忠孝東路上的春天獨獨明媚,幾乎是孤芳自賞的。我記得飯後照例要上烘焙專櫃點一塊巧克力蛋糕,黑得發紫的奶油擠成一嘟嚕葡萄,蒂端點綴一枚金葉子。小蛋糕苦甜參半,似乎我當時便已理解這種滋味的妙處。
百貨公司是為職業婦女分憂的聖地。它有餐廳,免除了烹飪的勞煩;它有琳瑯店鋪,即使不過是櫥窗購物,也是一種怡情悅性的健行。儘管,帶著孩子逛街,到底還是「第二輪班」。我記得母親在手表專櫃試戴一隻鱷魚牌鏤花銀蓋鑽表,晶光閃爍,轉著臂腕向我笑道:「這是法國飛來的鱷魚!」她是自己賺錢的人,熟練於簽帳單上的英文草體簽名,在花銷中獲得富貴與獨立的痛快。百廿年前左拉的小說《婦女樂園》曾將流連百貨公司寫成一種巾幗式的歡愉,如此性別刻板印象至今應當改變不少了,然而在諸般商品之間踟躕為難篩選,留留戀戀的,這種優柔,似乎仍有它的陰性意涵。消費主義是太浪漫的感情用事。今日但凡談及百貨公司,我總覺得它是別具母性的,高廣華廈庇蔭了普天下的人母。
在台北這座百貨之城,走過玻璃球般的百貨公司,水舞秀的百貨公司,整點時刻娃娃從大鐘裡出來跳舞的百貨公司,很快離開了夢幻圓滿的童年,我漸漸感覺親情的艱難。童年是早春,家人是雪人,我曾對之寄予太多綺思謬想,不知換了季節雪堆就要融化。雪人與愛皆是在低溫裡更能保久的物事。告別童年後,我們只能以人造的疏冷去維持雪人與雪人的關係,不該燒熱了氛圍,震盪了空氣裡的分子,碰壞了結晶。
距復活節還有一個半月,倫敦的福南梅森百貨已經擺出種種兔子與彩蛋的禮品。在買賣的商場裡一切都要提早,但在人生裡,提早常是疼痛的。我沒有什麼特別想買的東西,也沒有什麼非得要買的東西,單是瀏覽便已心滿意足,然而我想母親也許會喜歡英國的茶葉,遂挑了一罐。陳句總說生命就是一連串抉擇,難怪充滿選項的百貨公司如此興旺,如此活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