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母親宣布，開始包餃子了，順便守歲；母親說，守歲守得好，可以保佑家中長輩一年都無病無災。於是乎，大大小小抖擻起精神，不敢有任何唐突不敬的言語，乖乖地把每一個餃子都捏得密密實實。

都說，年的味道愈來愈淡，愈過愈無趣了。我說，八成是年歲增長，人生境遇塞進太多的辛香料，反倒遺失了童年對於年的單純企盼和興奮，自然要感嘆年的失落與淡漠了。

我一直懷疑自己在年幼時，患有某種過動症，老要惹禍上身，遭罵挨打真是趨之不及。每年一進入臘月，家家戶戶開始醃製香腸臘肉，我就忍不住的猴急起來，恨不得大年三十馬上提前搬到眼前，過年多好啊！不會挨修理不說，還有好吃好玩的，那絕對是段神仙過的「太平天國」日子。

母親特別在乎吉利與晦氣，早早便會吩咐，臘月了，說話要識相點，任何犯沖的字眼都不准說，就連日常掛在嘴邊的「餓死了」，都要封口，否則一個巴掌上來不說，還會命令你去拿張上廁所的草紙，在嘴上擦一下；於是，母親那句拔尖的「你那是茅廁（廁所）嘴啊？還不趕緊抓張草紙擦一擦！」是家中重播率最高的文告。

母親會跑到河對岸的農家，商借他們廚房裡燒柴的大灶，為的是把年糕蒸製得圓熟光亮美麗；母親說，那關係著一年的運氣，如果年糕沒做好，要晦氣一年，滋事的確體大。還有，要炸麻花，沒有麻花，新年如何能「發」？往往麵粉、水與砂糖、芝麻的比例都要分外講究；某年，為了省點錢，少加了些砂糖，味道差了些，母親就非常懊惱，直說灶王爺肯定要生氣了。

香腸臘肉的醃製又是一門重頭戲！試想，這兩樣應景的年菜是要掛在院子裡晒乾的，若是肉相不夠好看，輸給左鄰右舍，心裡肯定要懊惱一年。於是，灌香腸那天，母親特別焦躁，一早就趕去肉販子處，挑選最上選的肉；回家後，據案切肉，大小不能有誤；灑進五香粉、酒、糖、醬油等佐料後，在大澡盆裡攪拌是我們小鬼頭的活，一定要等到完全入色、入味後，就要將洗好的腸子端出來，以漏斗塞入豬肉；我們蹲在一旁，以縫衣服的大針，在灌好的香腸上噗吱噗吱的扎出肉眼看不出來的小洞，讓香腸在晒乾的過程裡可以呼吸不會質變。臘肉要醃，要用石頭壓；自甕裡取出晾晒時，小朋友們也要幫忙趨趕蒼蠅，萬一臘肉裡長出白色噁心的蛆蟲，大人的臉就非得綠上一年不可。

祭祖的年菜也得講究，否則如何有臉面讓歷代祖先來保護後代子孫健康發財？年年有餘的「魚」就是一例。無論是鰱魚或草魚，整條入鍋油炸，皮肉要緊密連結，金黃耀目才行。某年，母親心急了些，還沒等到魚皮聽話離鍋，就動了鍋鏟，予以翻身，果不其然，魚皮沾著魚肉，有一大塊跟著鍋鏟粘了上來，母親勃然大怒，一把將煎壞的鰱魚扔進垃圾桶，飛奔去菜場，重新買回一條。我跟傻在一邊的姊姊抱怨，多好的一條魚，丟掉多可惜，還不如紅燒吃掉算了；姊姊瞪了我一眼，怒斥我道：「就知道吃！也不怕晦氣的魚害你拉肚子！」拉肚子？我才不怕，只可惜了那條肥滋滋的好魚了！

餃子亦然。

從和麵、拌餡開始，母親的口中就不停地說著一些吉祥話。母親說，餃子跟蛋餃不同，雖然外型都如同元寶，但是餃子更重要，因為老祖宗與天上的神祇都先認餃子。餃子要包得好，進鍋入水絕對不能有任何一個破掉，否則這一年到頭都要窩窩囊囊，破破爛爛。

某年，除夕夜，吃過年夜飯，父母都發了壓歲錢，撲克牌的十點半遊戲也小賭了一下，母親宣布，開始包餃子了，順便守歲；母親說，守歲守得好，可以保佑家中長輩一年都無病無災。於是乎，大大小小抖擻起精神，不敢有任何唐突不敬的言語，乖乖地把每一個餃子都捏得密密實實；母親還會逐個檢查，有任何不及格者，一律退回重包。

好不容易，大功告成了，我們也累得人仰馬翻，睜不開眼了，母親才網開一面，讓我們分頭睡覺去。只是，雖然偶有炮竹聲，天還沒亮呢，忽然聽到上廁所的二姊慘叫一聲，全家都驚醒過來，這才發現，放在餐桌上，用沾溼的紗布蓋著的，一個個圓圓滾滾、白白淨淨的餃子，遭到老鼠的偷襲，或破或殘，像足戰火洗禮過的戰場，慘不忍睹；那個當下，母親沉著臉，口裡蹦不出任何一句力挽狂瀾的吉祥話。我偷偷跟姊姊說，老鼠也要開心過年，讓老鼠吃點有何關係？姊姊好心警告我，最好馬上閉嘴，萬一被揍，這一年我就更難過了。

果不其然，那一年開年沒有多久，家中出了大事，父親酒駕發生車禍，被收押進軍人監獄。所有的眷糧、油鹽米票都被取消，就連軍人子女享有的學雜費減免都被收回。那一年，我們過得好不悽慘，最過不去時，母親只能用借來的米，煮成飯，再倒進炒菜鍋用鹽炒炒，連一花花的豬油都沒有。

壓歲錢當然更重要啦！

母親說，任何長輩給我們壓歲錢都不能收，得趕緊跑開，因為我們家窮，沒有足夠的錢回禮；原來，回禮並不是人家包多少，咱們回多少就算了，依照禮數，拿人十塊錢的紅包，起碼要回十五塊才不失禮。

往往，我們的壓歲錢都要繳庫的，因為一過完年沒多久，學校就要開學，四個孩子的學費是要讓父母愁翻天的。每每，我們都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壓歲錢奉還母親。某年的大年初一，妹妹揣著紅包，擠著公路局的班車到台中的綜合大樓遊玩，紅包竟然被扒手給偷了；幸好是過年，妹妹逃過了母親的一頓毒打，但是，父親的嘆息與鎖緊的眉頭，讓我體會出父母持家的多麼不易。那一年，我慷慨赴義般，沒有賴皮，也沒有私自扣下分文，乖乖地將壓歲錢雙手奉還給父親。

如今，家中興起新的規矩，老輩給晚輩壓歲錢雖是天經地義，但內容不拘，紅一紅就算了。反倒是晚輩也得包封壓歲錢給長輩，這是感謝長輩一年來的關愛與呵護，是天倫，也是道統；「感恩」觀念的養成與強調，此刻恰是好時機。

說到失落，過完年才真的失落。好吃好喝的都沒了，難得和顏悅色的母親又換回緊繃著的臉。還有，累積了一堆的寒假作業，一個字都沒有寫，必須在開學的前一天立刻趕出來，那才真的叫人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無論是興奮或失落，當個中國人真好，有個如此有趣有聞有傳承的農曆年得以薰陶與受用。但願新的一年，人人有個旺旺（汪汪）如意的狗年添壽添福，吃喝有度，和樂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