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循著樹叢掩映的微光，步入花園夜晚的湖畔。十月裡野鴨與天鵝漣漪的水面，都已結成厚厚的冰。離岸僅餘下不及台階的高度。朝幽暗涉足試探，第一步、兩步三步，緩緩地人便走進了湖冰之上。

靴底踏過細碎的結晶。許多裂紋疊著裂紋，像為這無底的冬天織開一張夢網，誰捕獲留下了，更多蟲蟻帶著心事，離往愈暖和的地方。小心穿過一些透明的薄冰仍能看見深處暗湧的水，墨黑似倒影，隔在鏡面的另一邊世界。

湖心的小屋如今擱淺在側。情人挽手的身影潦草勾勒在遠處。孩子們足尖溜過了平滑的冰層，歡笑撲倒、又再反覆地爬起奔馳。從小小橋墩下穿行至另一面冰湖，復折返找尋離去的泥徑。

距離午夜只剩一小時。遠離這無所謂好或不好的年，只剩六十分鐘。波士頓大部分的街道在寒流來襲中極冷清。夜黑裡，車前亮照遠光。積雪至足踝，人孔蓋不時噴冒起霧白的煙氣。許多行人索性待在地鐵站內，隔著大面窗，獃看著外頭凜寒的城市。煙花與遊行，等等的慶祝活動，自午後起即因低溫陸續取消了。直到入夜，整座城竟已悄然無聲。地鐵穿越查爾斯河上的長橋，來到城中之後，車廂較之平日更平日。

這晚路線是這樣的：科普利、廣場冰雕、三一堂，而此刻從公共花園搭綠線直抵東邊港埠區，等待跨年時分，終究不知是否如期施放的海上煙火。

車站至碼頭步行還幾個街口，街燈下的昏黃連成了一片帷幕。唯有大樓內一間超商亮燦著。倒數三十分鐘，暫避明亮室內，將雙手搓熱搓暖。等候身邊的人沖煮一碗杯麵，小小口啜著湯，等身體暖和過來。

通往港邊的木棧道，在倒數十分鐘時浮晃起人影，逐漸群集、密聚，彷彿依約赴會一場祕密的聚會。覆著的雪走多了，走出一條淺淺的路。海是漆黑的去處。跟隨著人來到港口盡頭，擇一座船樁停了下來，踏上矮牆之時，不遠傳來隱隱的歌唱。

船隻駛過暗默的眼前，迴過船首，留下更深暗的海面。十秒時，有人鼓動倒數。七秒。五秒。兩秒。一秒。忽然片刻，時間剝裂如湖冰的罅隙。所有人抬頭空望著虛無的夜空。靜默持續，無數分秒以後，遠方數艘小船同時地向空中絢爛擲放出煙火。世界終將一次次歸向零點吧。身邊的人，側臉的曇花即亮即暗。煙花如網，捕獲住一整片海。

這已是來到波士頓第一百一十九天。秋日走過的草地，都已深埋進雪。焰火的天空揚起了一張張臉，有些遺留在昨日，有些人來到今天。♣

（本專欄即日起隔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