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純甄

行經台九線壽豐鄉，父親每每都要在此停留許久。車速漸緩，最後停在路邊，父親指著遠山頂端一處三角地帶，告訴我：「我們的山在那裡。」只說這一句，就再沒有言語。返家時，在對向車道一樣停在路邊，換個角度指認那片山林，父親好像為了要確認山林沒有消失，離開時仍舊頻頻回頭。

許久未上山了，現在，這是我們與那片山林唯一的聯繫方式。

那片山林帶給人的不是美好的想像，而是與土石流、口腔癌、紅唇族連繫在一起的檳榔山。小時候，身高還不到父親的腰頭，就跟著父親上山。我清楚記得那路線，從吉安沿台九線往壽豐方向行駛，沿途山林愈顯清晰，經壽山路走往山邊，在一處寫著「小心土石流」的告示牌彎入。從這裡開始，一路上坡，蜿蜒經過壽豐中山公園、台灣觀光學院，山上檳榔樹一棵棵已看得非常清楚。愈往上坡度愈陡，路面凹凸，不似前面的柏油路，而是泥土與石頭混雜的路面，且轉彎處都是近乎九十度的拗折，一開始還可以看到山下的平原和建築物，最後視線全被一棵一棵排列繁密的檳榔樹遮蔽。

父親工作時，我就獨自玩耍，採摘過貓、山茼蒿與山蘇；捏住蝴蝶翅膀，讓鱗粉沾黏在手指上……累了就躺在車斗睡覺，醒來時父親還在工作，我望著檳榔樹叢中露出的一畦天空發愣，山林靜默，有時父親遠得連聲音都聽不見。出聲喊父親，沒聽到回應就哭，父親循聲而來，看我沒事罵幾聲後又走了，他以為我被蛇咬或碰到咬人貓，而我只是覺得無聊。山裡玩一圈後我就膩了，四周景致單調，視線所及全被檳榔樹包圍。檳榔樹開枝散葉，將天空遮蔽，即使滿載綠果，也是直挺不彎腰的，彷彿人世間的善惡判準也無法影響它耿直地伸向天空，我發現父親是樹林裡唯一駝著背的。

長大後父母與哥哥一同上山工作，我則留在家裡和鄰居一起剪檳榔。檳榔採下後，一顆顆附在爪型枝條上，需用檳榔專用彎剪剪下，再逐一將附著的黑鬚條拔除。從清晨坐到天色漸暗，腰都挺不直，攤開沾滿黑色泥垢的雙手，上頭掌紋清晰可辨，即使是最細微、平時不易看見的紋路，此時都會清楚浮現眼前。

剪檳榔的工作相當枯燥乏味，一分神還可能將手指剪破，我唯獨喜歡的只有最後數算的時刻。一顆上好的檳榔是橢圓飽滿的，顏色充滿層次，尾端到頂部依序是深綠、黃綠、鵝黃、乳白的漸層，尤其用水洗過，則會呈現如玉石般透亮的光澤。算總數的時候，將手掌插入滿滿的檳榔堆裡，一次捧出十顆，再放入一邊的空籃，如此來回計數著。手捧著十顆翠綠的檳榔，像捧著晶瑩的綠寶石一樣。我專注地數著，一邊用手掌感受檳榔果身滑潤、蒂頭粗硬交錯的觸感，一邊欣賞那綠的漸層色彩，心裡是踏實的、帶有肉體疲倦的滿足感。

旱季時我們載水上山澆灌，載滿車雞屎施肥，耐心除草，守護檳榔樹放射狀開出白色的花脈，在清香中一顆顆綠珠逐漸飽滿成熟，父親揮汗在險坡中割下檳榔，再伸出手臂接住，不讓它摔落地面因而碎裂，母親與哥哥將檳榔背上貨車，我在家裡，將檳榔一顆顆剪下，綠滿整個籃子。這是我們一家人共同勞動的成果，我們是在這樣踏實的勞動中養活自己。剪檳榔的工作結束後，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此時，我就去廚房熬濃濃的薑湯，等父母與哥哥回家洗澡後，我將洗衣籃裡的衣服拿去洗，從裡至外，沒有一件不是溼透的。

但是，漸漸地我們發現，溼透的衣服，再也換不到等價的溫飽了。當檳榔業漸趨沒落，父親從行口（檳榔中盤商）領回來的單據上，檳榔以角計算。加上年年颱風毀壞的道路與工具倉庫，讓我們再也無法支應修繕費用。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看著父親，將檳榔樹一棵一棵地砍下。

檳榔樹頂端有長約一公尺的綠色包莖，裡頭是許多老饕愛吃的「檳榔心」，又稱「半天筍」。乳白色的檳榔心吃起來有筍子的清甜味，但口感不似筍子清脆，而是入口即化。有一陣子我們家常出現這道菜，不論清炒或燉湯，檳榔心都相當美味，但對於我們而言，那是另一種滋味。

我知道父親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砍倒自己親手種植了幾十年的檳榔樹，一棵一棵砍下，帶著那長在半空的筍子回家烹煮，實是緩慢的告別過程。如果檳榔心剖開，裡頭帶有檳榔花穗，我就會清楚聽見心臟乾乾的跳動聲。父親在山下看著那塊三角地帶，大概就是這種感受吧。山頂上的檳榔園與浮在半空中的筍子，我低頭吃著，不看父親的表情。

在山下望著那片山林，駝著背的父親感覺更加矮小了。我知道有一天，我們的檳榔園終將永遠消失，被荒草掩蓋，連路跡都找不到。但是在那之前，我願意陪伴我的父親，再一次次指認，我們的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