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央敏

古人曹孟德嘆說「人生幾何，去日苦多」，但我不管去日或今日都苦惱著，想從前讀書，被勉勵長大後要將所學用來報效國家、社會，但長大後，也真的讀了一堆書又懷抱滿腔理想進入社會了，而且曾有好長的一段時間獨坐孤燈下對眼裡的不公不義口誅筆伐，可是人間悲苦何其多，總令人有無能為力之嘆，於是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苦惱愈積愈厚。

有時想學曹孟德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但我的杜康已經作古，十幾年來，每次參加宴席，無論人家如何「勸君」，我通常也只盡一杯酒，倒不是因為酒後不開車，而是少年時代的豪情逸興已煙消無影，杯中黃湯對我來說，只會傷身添愁，若要排解我這長年發酵的煩憂，想來唯有自由，也許要等到隱遁僻壤，回去窮鄉當滿地江湖垂釣翁，才有不問世事的閒情。

一個多月前，有個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說他多了一個副業，當起「牽罟仔」為人仲介房地產買賣。他說他還記得十年前住在我這裡的那段日子，知道我家遇雨則漏，不但裡外雨勢成正比，而且排水不良，這樣的破厝使他無法忍受，於是不等雨季結束就搬走了，他知道我至今仍窩在這間無法修理的破厝裡，因此建議我換一個安靜舒服又適於寫作的殼，他說他願意幫我，將比自行尋覓或經由「牽罟仔」介紹節省二十萬。可是我並不想換厝，原因不只是我告訴他的「買不起」而已，最主要是我打算「告老還鄉」，回去陽光溫暖著原野的嘉南平原，不願被一個搬不動的家產拖拉著。

也許他認為到時候可以賣掉房子，但我不想增加這一層麻煩和牽掛，也許他會認為只要在這裡活得舒服，我就不會想回故鄉了，也許吧﹖但十幾年來，在我的靈魂深處始終感覺到有一股引力發自純樸的家鄉在吸引著我，而且隨著歲月日老，這股引力在增強，我想也許不必等到霜鬢雙垂，我就要離開這個繁華的「北國の春」。因此請他不必憂心我的破居會屋漏偏逢連宵雨。

其實和我深交的人都知道我這個人對於「食衣住行娛樂」早已淡然，早年連廢棄的破倉庫和舊廁所都曾經蝸居過的人怎會受不了這間五臟俱全的鳥籠呢！這一點，我並非有意效法古代的顏淵，也不是受「一簟食，一瓢飲，居陋室，回也不改其樂」的影響，純粹是個性使然吧！或許是我自小窮慣了，長大又養成「說大人則藐之」的信仰吧！

「安土重遷」和「落葉歸根」是農業社會的傳統觀念，我曾想我這麼想回家鄉是不是這種觀念深植在我的心中。我知道漂泊異鄉的流浪人都會想家、都會懷鄉，都冀盼有一天衣錦還鄉，縱使十年落魄江湖也寧願悄悄歸根，而不肯老死客途，我在古詩詞和老台灣的台語流行歌中看到很多懷鄉的描述。可是我並非漂浪之男，而是十二載都「安定」在這個賴以唯生的縣境之町，和安居在這間猶能遮擋98％風雨的公寓裡，雖然功名兩空，出外無趁錢，至少也熟交了一些朋友，雖然朋友們多已疏於連絡了，但友情還在。我的心情還是像十年前寫過的一首百行長詩：〈只想回家鄉〉。

最近我突然發現在我心中的「安土重遷」和「落葉歸根」的想望不是觀念，而是感情。這分感情源自我生長於斯的土地、人文、景物、親情和記憶，特別在古農業社會中，人的根最容易深入泥土，因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流水池塘，青草綠樹，風雨雷電，紅瓦矮厝，蛙鳴蟲吟，雞犬相聞，牛羊相伴，朝夕相處，樸素的民風，和睦的人情……每一樣都那麼自然的存在和展開，感覺上「帝力於我何有哉！」這樣的生活可說與天地合一，人成為大自然的一分子，因此生養於斯的人就會產生「我是故鄉，故鄉是我」的感情，有了這樣的感情後，縱使「男兒立志出鄉關」，而且抱著「事若不成誓不還」的決心出走外地，他也會時時感受到一股發自於原鄉的深根暖流，而想寂寞身後葬於斯。這就是我為什麼會一心一德想要告老還鄉的主要原因，雖然那兒討趁較不易，但家鄉的水土較溫暖，也較適於我這個不慕奢華權勢、不求功名利祿的草根土民。

親愛的朋友，當我有朝一日乘風歸去後，你若有空南下，不妨到寒舍小憩，你要是不怕勞苦，想體會做穡人的日子，你將如願，但請不必錦衣繡帽金縷鞋，且讓悠然散步牛稠溪畔的公雞繼續保持牠們的亮麗，確勿把牠們的外貌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