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顏藹珠

「阿霞，該帶老爺出門散步囉。」媳婦對著菲傭吼道。

李老爺瞄了一下客廳時鐘，下午四點三十分，該到大安森林公園放風。自從身體半邊中風後，整天躺床上，下午坐輪椅出去逛逛，成為他最期待的時刻。這個新來的菲傭笨手笨腳，作事老是慢半拍。如果他可以做主，早把她辭掉了。

他平常最受不了人遲到，想當年在行政院，主持各種會議，時間一到，他便下令關門，讓慢來的人吃閉門羹，屬下給他取綽號叫「李大砲」，炮聲隆隆，震耳欲聾。那時多風光啊！左右逢源，發號施令，走路有警衛開道，「喊水會堅凍」！威武啊！

阿霞終於準備妥當，要推他出門。外面豔陽高照，順著麗水街、金華街，經過行政院長官邸，他不禁多望了一眼。多年來，他可是這裡常客，多少重要政策都在裡面完成……經過青田街小巷，穿過斑馬線，終於來到公園。

最近阿霞總停在入口，等另外兩個朋友推著老病人會合，一起推進公園。三個菲傭沿路有說有笑，非常快活。他心裡嘀咕：菲律賓話實在呱噪！偶而夾雜英語，更讓他火冒三千丈，怪腔怪調，真讓人受不了，比台灣人英語還差。今天回去，要記得跟兒子要一副耳塞。

三個輪椅上的老人一起被推至陰涼角落。菲傭三人更恣意談笑，他百般無聊，看看藍天、綠樹與草皮。還好當時這塊地改建成公園，讓他可以到此透氣。當時他本來贊成蓋體育館，還痛罵想蓋公園的人沒遠見。思及自己居然中風，他懊惱無比。那可是多重要的一場會議呀！關係兩岸貿易發展未來，卻總是有混蛋杯葛，唱反調，要他下台。多日未睡好，又一時氣急攻心，他竟當場昏倒。幸運撿回一條命，只好匆匆忙忙辦退休，展開復健之旅。好在兒子媳婦還照顧，沒把他送去養老院。想想看，如果當時他沒生病，現在可是行政院長的不二人選！捶心肝啊！

此時前面右斜角出現一家人和一隻雪納瑞，一對夫妻帶著兒女，歡歡喜喜尋找最佳拍照地點。看他們調好相機三角架，擺姿勢，作鬼臉，煞是有趣。妻還在世時，也常要求找個空閒，來公園拍張全家福，他總以各種公務理由推拖，直到妻生病斷氣，從未照成，他不禁以羨慕的眼光注視這家人。目光交接處，他直覺男人有些眼熟……啊！是那個被他開除的小雇員？叫什麼張小寶來著？張小寶把一份文件弄丟，他大發雷霆，下令約滿解聘。對方苦苦哀求，他毫不留情面。

瞧見男人也朝這邊望過來，他立即低下頭。不能讓對方看到這副狼狽的模樣。雖然他現在很想對張小寶說：「抱歉！我以前太霸道，實在不應把你解聘。」但終究說不出口。風燭殘年，再怎麼爺們，也只能哽噎，他把抱歉留在心底。他也深深懊悔自己過往不夠寬容慈悲，謙虛為懷。還好看對方現在應該過得不錯，全家和樂融融來公園拍照散心。

李老爺快速把帽子壓低，戴上口罩，遮住自己的臉，保留這一絲絲沒被認出的自尊，躲在這陰涼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