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我工作的泰式餐廳，在一棟小而無聊的百貨公司二樓。早上上班時，大門旁的漢堡店已經營業了，客人滿座，咖啡與麵包的香氣絲絲縷縷一路跟我上電扶梯，就這麼跟了兩年半。

盛夏陽光螫人，像榴槤的刺。終於有這麼一天，餐廳店面的租約到期了，同時小百貨也要轉型與重新裝潢，各樓層櫃位將有一番大搬風。餐廳組織高層並未打算續租，因此內場外場眾人走的走，留的留，留下來的也被發配至組織底下各間分店。各間分店有一樣食材與一樣標準作業流程烹炸出來一樣滋味的月亮蝦餅，眾人繁忙之餘低頭賞那月亮，雖說月是故鄉明，在這組織建造的虛幻大同世界中或許也算千里共嬋娟吧。

餐廳長久熄燈之前，諸事運作如常。我在廚房看見師傅切苦瓜，疙疙瘩瘩的白玉瓜瓤對半倒下，腔裡藏著血紅溼黏的籽，如同臟器，師傅拿刀俐落一刮就刮進垃圾桶了。苦瓜沒有痛覺與吶喊。我第一次知道苦瓜也有紅心，珠瘤晶瑩的外貌一點也瞧不出它裡面這樣激烈。師傅表示這就代表苦瓜已經熟透了。事物只要一紅，就有意在言外的深切，比生命更為活生生。我想起陳奕迅的〈苦瓜〉：「今天先記得聽過人說這叫半生瓜，那意味著它的美年輕不會洞察嗎？」

最後一天上班正巧遇到試菜，師傅風風火火演練將在父親節前登場的八道新菜，我們是第一批試吃者。在餐廳工作，日日有團圓飯可吃。眾人圍坐進餐，每道只吃一點點，可是有各式各樣的一點點，這是最美滿的事了。餐桌上免不了對於新菜議論紛紛，尤其組織選在客滿為患的佳節推出新菜（伴隨諸般必須學習的細節），委實要將員工都逼成熟能生巧的苦瓜。

餐廳運作如常，然而熄燈時分將至，眾人總有點瘋狂，再不解放來不及。晚餐時段，一個泰式奶茶膚色的服務生弟弟突發奇想非要借穿另個同事的娃娃鞋，黑色西裝褲管直筒筒，下接他光潔的腳背與包覆腳趾的黑鞋的圓頭，乍看很有混搭的尷尬。他仍不甘心，又向主管索取窄裙與絲襪，渾身換作女式制服扮相，在外場花枝招展前後巡邏，特意賣弄風騷。我與其他服務生看見了，掩嘴捧腹，笑得樂不可支。

那時恰有一條新聞：熱浪來襲，英國某中學的男孩為了爭取校方開放短褲制服，遂聯合改穿裙子上課，作為抗議行動。當然，那裡或許融有蘇格蘭裙的文化背景，男孩並不引以為恥，反倒樂於感受裙襬搖搖的微風。總之，奶茶弟弟的更衣與二元性別的破除，皆是可喜可愛的。

客人不曾留意奶茶弟弟的新裝，客人眼裡大約是鮮少納入服務生的。直到他去領台帶位時，跟在身後的客人不得不目睹圍裙底下的風光了，也只是面露詫異，難以置信。我們遂像惡作劇節目的觀眾，窺視主角面臨荒唐場合的不知所措。當然，純粹是以餘光微微一瞥，收桌設桌，表情仍舊不動聲色。

卡農金是米線，帕泰是河粉，冬蔭功是酸辣蝦湯，宋丹是涼拌青木瓜。日復一日恭迎來往的貴客，含笑介紹菜名的洋涇泰語，這樣的歲月，於我，終於也結束了。服務生的日常生活是蘊藏紅心的白玉苦瓜，承受組織與客人的雙面夾擊，漸漸剔除紅心，留下苦肉。肉是滋補的，心是足以開花結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