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薇晨
那天傍晚搭捷運去游泳,恰好遇上為了宣傳運動會而改造的彩繪車廂。車廂地板鋪了游泳池的照片,青藍的座椅浮在青藍的水上,乘客來去匆匆,踏進車廂就有了水上漂的姿態。
一個幼童穿了碎花比基尼,支頤趴在這虛幻的游泳池上,雙足翹得高高,任憑她的母親攝影。母親問道:「你還記得怎麼游泳嗎?」女兒摘掉權充髮箍的墨鏡,嬌聲應道:「我是人魚呀。人魚可以偶爾不游泳呀。」池底瓷磚的間隙,在波光粼粼中接成一隻一隻哆嗦的井字,彷彿池水太過冷冽,連磁磚也打起寒顫。乘客上車下車,挨挨蹭蹭掩沒了那點水汪汪的藍意。
夏日午後的游泳池擠得不得了,天氣大吉,人人都想著泡水納涼。紅的帽、黃的裝、綠的褲,池子裡載浮載沉,生出大量笑聲與水花,潑到身上,臉上,一陣熱辣的痛楚。去過幾次,我就知道要挑晚一點的時段去了。
在晚餐之後閉館之前這段時間,游泳的人群漸漸解散。紅燈、黃燈、綠燈,一盞一盞熄滅,水道通行無阻。潛入水面,浮出水面,只見池子一寸一寸空了,空得寂寥。池底的矩形磁磚上映著瀲灩的光影,婀娜多姿,扭出重重疊疊的問號。游泳的人數著這些問號,經過這些問號,不知不覺已到彼岸。
游泳的夜晚我總是不知倦,來回一趟一趟又一趟,遲遲不願起身。救生員頭上的大時鐘裡,分針秒針也像兩條疾疾擺盪的腿,踢出浪花,踢掉光陰。我很想待到夜闌人靜,最後的最後,看看游泳池無波無痕的模樣,可是從來不能實現這願望。
斯伐洛克的攝影師Mária Švarbová拍了許多游泳池的照片,我常常迷戀地,一張一張地瀏覽。這些照片裡的池水多半紋絲不動,玻璃似的,即使有點波瀾或漣漪,也是清清淺淺,凍凝在每一個日常的瞬間。只有游泳池的最初與最後才有這樣均勻的靜止。池畔的人在水面照出孿生的倒影,做暖身操的,攲在躺椅上的,演練泳姿的,預備跳水的,誰的臉孔都瞧不出是快樂或悲傷。一切剔透衛生得生出一種病態之感,氯氣瀰漫,太乾淨了,遂難以分辨危機暗藏於何處。
也許下一秒那光滑的水面就要被打破,濺出暴力的水花,如同玻璃碎片割傷人體。但此刻還沒,只是令人感到岌岌可危的安全。
最近看見一支影片,一個西洋嬰兒穿了寬鬆的泳袍,站在戲水池的階上,前方有大人拿一隻塑膠花飾夾腳涼鞋拍出水波逗她。嬰兒伸手去捉,忽然重心不穩,面朝水仆倒,就在水中圓滾滾翻了個身,成為仰式,蓮藕似的小腿一蹬一蹬,沒有絲毫驚慌失措。嬰兒久居羊水,天生善於游泳,只是長大後漸漸遺忘了這件本領。
游泳時我不斷想起這支影片。「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游泳或許是返璞歸真的一種方式。我對於嬰兒沒有特別的偏愛,但也不得不承認原始的事物有一種喜氣洋洋,天增歲月人增壽,又是新的生機。成人總是推崇赤子的天真,所謂天真,說白了就是不假辭色的善意與惡意。成長則是失去這種直接,學會各式婉曲。也像捨棄本能的水性,換取泅於人海的輕盈,浮來暫去的水上漂,什麼都不求深刻,只要足以自珍自保便已很好。
畢竟,游泳池總是博愛,從不排斥任何人的疹或癬,汗汁或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