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速寫】 志怪

文/林薇晨 |2017.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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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薇晨

每到夏夜,我就想重聽日本的落語段子〈再半杯〉。故事裡,一個老翁每晚光顧橋畔的酒鋪,某日給老闆夫婦汙走了女兒賣身所賺的銀錢,於是含恨投江,引致連環的果報。這老翁有個特殊習慣,他總是要求老闆先斟半杯酒,飲盡再斟剩下半杯,因為如此享用更有綿延富饒之感。

夏日說鬼似乎是東洋的消暑傳統,每逢暑期,各式關於鬼物的節目與活動便紛紛興起,賦予熱天一點陰森的涼意,如花底蛇幽幽爬過心田。深夜睡不著時,我常常上網看鬼故事,嚇自己一嚇,在枱燈下深吸一口氣,冷汗滴滴,忐忑入眠。論壇的媽佛板尤其是現代聊齋,諸般夢筆生花的異聞,打著真實經驗的背書,發生在醫院旅館軍營深山賃居的公寓,總是令人感到世事浩瀚難解。

因此更多時候是這樣,鬼話愈看倦意愈無,反倒生出偶開天眼的戰戰兢兢。這種恐懼,輕而鮮豔,像一件淺黑薄紗罩衫上繡的五光十色的蝴蝶。將這罩衫一陣風披上身時,紗襬會凌亂震顫,衯衯裶裶,無數的蝴蝶撲翅撲翅,鬧了起來,然而到底困在羅網似的紗衫中。蝶翼漸漸偃息了,貼著臂膀,成了肌膚本身的刺青。西諺有云:「清白的良心是柔軟的枕頭。」然而我總覺得,比起諸惡莫作,這些床邊讀物更像提醒著:生活裡確實有一種無名的惡意。

我也逛過東京恐怖學園之類的售票鬼屋。放行後,五個人牽一條麻繩以防走散,帶隊者點一盞微弱手電筒探路,沿途猛鬼猙獰,出沒飄忽,每張鏡,每扇門,似皆暗藏機關,驚聲尖笑震耳欲聾。所謂娛樂,向來不僅是販賣快樂而已,悲哀,恐懼,照樣有它的受眾與市場。這種逼近魑魅的欲望,無關寧可信其有的虔誠或敬畏,亦非愛聽秋墳鬼唱詩的閒雅,純粹是禁忌太具誘惑性,教人惘惘生出撲火的衝動,天真而近乎叛逆的好奇。

然而,詩詞歌賦裡的,電影裡的,試膽大會裡的靈異,再怎樣也還帶點浪漫主義,真要在日常迎頭撞見,我想誰都不免葉公好龍了。怕鬼故事,怕的還是其中的人性;愛鬼故事,愛的還是其外的平安的餘裕,如此而已。

某一年中元節後,我和朋友去聽落語。小劇場在三樓,我們到的時候,已經團團坐滿客人。那賣藝的先生跪坐蒲團上,穿一件藏青浴衣,鬈髮半禿,虯髯星霜,眼睛瞇得細極,撅出一隻桃子鼻,咧嘴說起江戶時代的怪談。這晚共有三段故事,第一段是關於妻妾冤魂的對峙,第二段是關於富家老爺的差鬼作奴,都是刁鑽可笑之事,眾人不禁哄堂。

第三段是暗場,安排的正是經典段子〈再半杯〉。劇場的燈光漸漸旋滅了,黑暗中鴉雀無聲。那賣藝先生的嗓音變化多端,忽而男,忽而女,忽而老,忽而少,說一句是一句,諸般角色於是眉目分明,在漆黑中優孟衣冠地演起來了。

那個銜冤尋短的老翁投胎至仇家的酒鋪,出世便是白髮覆額,滿面皺紋,幾顆爛牙,活活嚇死了生母。酒鋪老闆成了鰥夫,負疚雇來奶娘餵哺嬰兒,以此作為對於老翁的供養,可是接連幾位奶娘都待不長,也問不出辭職緣由。老闆遂挑了個深夜,窺視奶娘與嬰兒住宿的臥房。丑時三刻,只見那嬰兒抖然起身,探探奶娘熟睡的鼻息,便蹣跚爬開,伸手去取那給紙燈添油的小壺,仔細將油斟入茶碗,啜得津津有味。老闆見狀驚愕咒罵,但聞那嬰兒老氣橫秋應道:「再半杯……再半杯……」哮喘似的笑聲迴盪在黑暗中,久久,久久不散。

眾人在觳觫中爆出熱烈掌聲,那掌聲也有點怯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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