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鐘是遊客下山的小路,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我以蹣跚步伐,舉足維艱,喘著氣來到寺廟旁榕樹下,眼冒金星,不支倒地。
朦朦朧朧迷迷糊糊中,彷彿躺在母親身上,母親在舔我的臉,兒時的回憶,在草寮暗角……享受溫暖的觸碰,我悠悠乎乎醒來,原來是一位小師父輕摸我的頭,光光的頭圓圓的臉,眼睛非常清澈:「瘦到前胸貼後背,阿彌陀佛!」過了片刻,小師父端來一碗微溫熱粥。溫熱氣息傳至嗅覺,我弓起身,狼吞虎嚥,風捲殘雲,一下子掃個精光。癟癟的肚子好久沒有這種暖暖充實的感覺,我不禁咂巴嘴,在嘴邊溜了一圈,深情凝視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將他身影、氣味刻鏤,封入心田。從此,他的一舉一動變成我眼神追隨的家。
小師父經由方丈允許,在老榕樹下幫我蓋了間小木屋,可以遮風擋雨;側臥其中,安心躺下,終於有個結結實實的落腳處,不必再「處處無家處處家」,到處流浪,眼眶不禁一陣濕熱。我整天作息和小師父同步。早課時,小師父跟隨住持在大殿誦經,我在殿外聆聽悠揚的梵音,聽著聽著,過往卑微的雜念逐漸沉澱;晚課時,我亦準時前往聽聞,在一片佛號稱頌的旋律中,心緒慢慢寧靜篤定,日居月諸,從不間斷。至於跟小師父和師兄師姐去後山斜坡種菜,是我最快樂的時光。迎著亮燦金陽,接受涼風輕拂,追起菜田上飛起的小黃蝶,活絡筋骨,好不舒暢。
每年清明時節,寺廟辦法會,信眾絡繹不絕,招待組、布置組、齋飯組、誦經組,各司其職。小師父和我分在招待組,自山腳入口迎接徒步上山的貴客。我身著廟中師父為我做的灰色小短褂,站立小師父身旁,雀躍不已,熱情迎接。貴客團一見我,紛紛嘴角向上彎,驚呼:「很趣味!」、「好可愛!」、「你也出家啦!」、「你叫什麼名字呀?」七嘴八舌中,不待我出聲,小師父輕輕柔柔接道:「牠法號慈音。」是的,「慈音」是方丈賜給我的法號,我謹記在心。這個名字,比起叫「小黑」、「小黃」,可莊嚴多了,有意思多了。
身為寺廟一員,我負責夜間警戒。迨方丈、小師父、師兄、師姐就寢,夜闌人靜時,我則養精蓄銳,精神抖擻。山上的靜是不靜的,萬籟有聲,愈夜愈美麗;溪邊草叢上空,螢火蟲點點綠光閃爍明滅,映入眼簾。但我全神貫注,不敢絲毫大意;隨時以優於常人三百倍的聽覺嗅覺,偵查任何風吹草動。一旦有異物異形侵入,我必驚聲尖叫。
那夜兩名壯漢鬼鬼祟祟往大雄寶殿,我一察覺,立即扯開嗓門大叫,孰料兩位壯漢竟相視大笑:「怎麼像貓聲?」「吃菜的!免驚!」兩人無動於衷,準備下手偷香油錢,摘殿上金牌。這下子,我氣急敗壞,尖拔細音一聲高似一聲拚命狂吠,尖拔細音一聲急勝一聲前仆後繼激射至偏殿廂房,師兄、師姐、小師父、方丈的燈紛紛亮起。兩人見大勢不妙,旋即逃離,我仍尖聲驚叫暴衝追趕。
小師父急急把我喚回:「慈音,回來,不要追了。」
檢查殿內沒有任何損失,小師父直誇我:「最佳保全!金剛護法!」師兄、師姐直摸我頭:「很行!」方丈淡定道:「慈音,功德無量,阿彌陀佛!」我活蹦亂跳,頻頻搖尾。而後信眾中聞悉此事,莫不嘖嘖稱奇:「沒想到平常慈眉善目,叫起來怒目金剛。」有的信眾私下稱我為「慈音護法」,有的「慈音」長、「慈音」短的,親切招呼寒暄,更讓我覺得舒坦。一日為護法,一生為護法,夜間闖入的幢幢黑影,根本難逃我驚聲尖叫。
多年後方丈圓寂,小師父成為新任方丈,而我「慈音護法」也垂垂老矣,無法再衝鋒陷陣,最後只能待在小木屋休息,注視來來往往的信眾,夜間用眼神守護安靜的寺廟。
彌留之際,新任方丈為我誦念《阿彌陀經》、《藥師經》,祝我:「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而在師兄、師姐一聲聲「阿彌陀佛」莊嚴祥和迴旋不絕的助念中,我靜靜闔上眼,許願:「來世若為人,必為寺廟義工,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