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阿嬤玩跨界，成為彰化藝術高中的家長會長，賣爌肉飯之外開始演講、上媒體，和藝中學生訂下〈阿嬤有約〉，有少年ㄟ需要談一談，阿嬤就會準時到校。

訪談完，我忍不住做這樣的總提問：「阿嬤，郎老師、主任、教官嘛攏勒教、攏勒勸，係按怎，阿嬤你簡單一句講，係按怎這些囝仔，就甘拿肯聽你的？」

愛，這個字，簡單得很麻煩，有我懂的與很多我不懂的。我給個最初胚的說詞是，流動；從愛者流動到所愛者，並且有薄薄的暖光圍住彼此，走多遠，這光霧就被拉長到多遠。

就此來說，這宇宙有一位名叫黃謝秋煌阿嬤的，她身上的光霧一束束，恐怕已交錯成一片光森林了，許多被愛者從暖光帶回頭走來親自向阿嬤說謝謝，有的雖還沒機會走回來，但他到天涯，暖光就拉長到天涯，到海角，暖光就拉長到海角。

當然，時不時也會出現強化光度的附加元素，比如有一次阿嬤包計程車，彰化直衝社頭，當計程車司機知道阿嬤是送一筆捐款去給特殊學校一位貧苦的孩子，自己當場就加碼二千，說車錢也不必了。給孩子的二千，阿嬤收，計程車錢？黃謝秋煌阿嬤這個人是這樣的，她說一定得付的時候，你是一定沒辦法不收下。

「阿嬤，你是世上我最尊敬的人」、「阿嬤，你記得我嗎？那一年……」側耳，你聽，暖光霧帶裡的感謝迴聲總是一派年輕的清嫩朗澈，都說年輕人冷漠無感外星人，但阿嬤身上青春與白髮相遇的故事一樁又一樁，愛，流動來，暖意，流動去。

阿嬤在省道旁賣爌肉飯，她說自從幾十年前白沙屯媽祖婆出巡，停駕她家店門口那一天起，她就開始年年賺錢，身為爌肉飯達人的她另有個本事，川流不息顧客裡，她一眼就注意到每次只點一碗滷肉飯的樸實學生，「看來家境不好呢」，她於是次次免費為年輕人加菜又加湯。有一次她看見和工人爸爸一起進店的小學生，總是用手拎捏著過大過寬鬆的褲頭，她心裡立即有自己的數，果然是單親家庭，阿嬤主動送上一盤炒地瓜葉，小孩大口大口吃精光。當然接不接受是選擇，但善意，人人都會有感，阿嬤當時開口說的話是：「以後下課都到阿嬤店裡吃飯再回去。」

食事，真是人生實事，掩藏不住生活的實況。而在我心目中最經典的故事，是阿嬤注意到有三姐弟在店後門嬉戲著，於薄暮黃昏，小孩都該回家的時間裡。

透過探聽，很快的知道：父親在牢裡，母親改嫁，他們和祖母、叔叔一起租屋過生活，叔叔是工人，祖母當二十四小時看護。「從今以後到這裡用餐」，阿嬤這次再加一句：「茶水也都從這裡拿」，常給姐弟們的一百元獎學金，她規定「只可以買文具」。後來三姐弟搬家轉學離開了，搬家那天，姐姐對阿嬤說：「阿嬤，世上那有這麼好的人。」

你以為故事結束了？阿嬤念著轉學後不知能適應新環境嗎？輾轉用了些方法包括打一○四查號台，然後現身三姐弟就讀的國中，帶著一堆餅乾、飲料，外加的七個蛋糕是要送給三個導師、主任們及校長，三姐弟意外看到阿嬤開心極了，他們老少之間這場萍水相逢的緣分，阿嬤認為得要親自走到師長們的面前，恭敬說聲：「多疼我們一點。」才能算告一段落。

後來阿嬤玩跨界，成為彰化藝術高中的家長會長，賣爌肉飯之外開始演講、上媒體，和藝中學生訂下〈阿嬤有約〉，有少年ㄟ需要談一談，阿嬤就會準時到校。

我那則採訪尾總提問，阿嬤想了一想，回答我：「可能是因為，我攏會先講出家己的身世啦！」

聽阿嬤說往事的這個小陽春午後，一直有股恍恍的現世感在阿嬤和我對談的話語間飄浮騰升，阿嬤的從前種種真彷彿是一步步的推理設局，人還在時光裡呢，凡事都已有了答案。

阿嬤善說，純台語敘事肖聲肖影，處處是畫面，間插的幾句台灣國語，更散發出戲劇的魅力。通常我們都稱長者「年輕時一定很美」，但眼前的阿嬤，七十好幾、灰髮、素顏、日常衫服，讓人感覺遑論昔時但說現時，鼻眉眼嘴都無一不叫人由衷說美，阿嬤連聲謙稱那有那有，卻有附加說明，若是要參加家長會長場合，那她就「有影，有影一定會妝甲足水。」

說到八七水災時，阿嬤的二兒子已將面紙一盒放在阿嬤手邊，平日再三對阿嬤加持催眠說「麥講自己以前是艱苦人，媽，你現在矮塞講哇是好野人」的，就是這個兒子。阿嬤的二兒子叫黃奇川，經營事業有成，阿嬤行善付出所展現的那股阿沙里氣魄，背後的靠山就是她的三個好兒子。

大水捲走阿嬤的家，一家人借住在別人的豬圈，失意的父親開始酗酒家暴，阿嬤身為家中長女，天天都掛心著父母的爭吵，父親對家人拳腳相向的暴烈一直落在心頭成重壓，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常是從一到六點數弟妹人數，深恐自己不在家時，弟妹會被送給別人……

環境是如何置入與啟動一個人生命中的能量雷管？肉眼看不精確，有時也真超乎想像，但它們一直沉潛等候，時機一到就一次次引爆。後來阿嬤對幸福的想望比別人簡單太多，她想只要丈夫不喝酒，她一定拚了命的要讓自己的子女很好命很好命，結果阿嬤嫁了不酒又勤奮的好丈夫。阿嬤走到哪都要過平靜的生活，都極力護持平平和和、無風無雨的人際關係。阿嬤絕對見不得弱小受苦，全心在疼愛所有人的幼輩。而小時候的貧窮匱乏，啟動阿嬤的是一樁大願：只要有賺錢，眉都不皺的大把去幫助需要的人。

但黃謝秋煌阿嬤本身，我必需說，她還真能挑動別人的神經，長者的殷殷慈愛與多所閱歷的豪氣，揉融出一種剛柔相濟無人可擋的收攝力。

一群半夜在省道飆車的中輟生到店裡，阿嬤堅決請客，「你們不工作、不上學、一直玩，我不放心你們，你們一定要讓我放心。」

那家中從事殯葬業，不想上學的體育班學生，阿嬤說的是：「這行業很偉大，你能接觸是天命，你真是勇敢，如果是阿嬤，恐怕會嚇到用爬的出來。」

對不想上學的音樂班學生，阿嬤說的是：「學音樂的孩子沒有人在變壞的，你的畢業展，我一定參加。」

對白天上學、晚上打工的學生，她用台語說：「做官的沒雙重才，讀冊和打工沒法度攏做甲好。」

每次〈阿嬤有約〉阿嬤都帶去一整桌的餅乾飲料，「阿嬤，你不會捨不得嗎？」阿嬤說：「阿嬤疼你們啊，我只有想到這是你們喜歡吃、想吃的。」

她上個月到彰化南郭國小「南郭電視台」談小朋友自覺性的學習，走出電視台，有個中年級小男生已等在門外，扳開阿嬤的手硬塞一罐蘋果牛奶在阿嬤手中就跑走了。這多像阿嬤自己的風格，直接就中，愛還需彆扭還需想太多嗎？

「窮人的孩子臉皮薄，有書讀不好的，請老師多叫他，叫他做東做西都沒關係，請不要忽視他」，阿嬤當年考上彰化女中，沒錢就讀，十三歲就到工廠當女工去了，這些是誰教她的啊？沒教條、沒學院、沒理論、沒實驗，阿嬤和你有約，約你來吃一桌的餅乾飲料或爌肉飯，你站起來離開的時候，身後會拉出一道金霧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