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白髮齊眉,整臉像是顆核桃,刀刻地雕滿皺紋,皮肉鬆鬆的,一定縫了些祕密;瘦瘠的雙頰凹又垂,笑時,淡褐色的老人斑如蝴蝶在空中飛。眼球難免如蜘蛛網的勾勒紅絲,我看著看著,就簽注我對她獨特的感情,是的,是簽注。
她有一張白淨的素臉,算是有彈性的臉皮,雖老,也美麗,端莊。客廳有一對大紅沙發,像她一樣,乾乾淨淨的,她經常坐著右邊的這張。她說,老伙啊喜歡那張。坐右邊這張,可以在扶手上摸到老伙啊的體溫。
天氣好時,端著衣籃到門前的小河洗濯,身上粗麻汗衫在天空下曬白穎亮,藍染七分褲撅著臀用力的蹲洗,嘴內鑲嵌幾顆不整齊的白牙。那是我的海鮮庫與游泳池,她在洗衣服,我不開心的瞪著她。
我跟著她後腦勺,看著一綹綹晃動的白髮入迷,我忖思老了也要這樣。在靈前,為她亡夫上香,供桌上方的照片,慘白的,不覺嚇人,老奶奶會給我蘋果,或是養樂多。母親也不反對我去上香。
她有一對雙胞胎孫女,我還記得姓吳,小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娶其中一位回家當老婆。曾在老家雜貨店遇見吳姓雙胞胎,有台北的味道,道了再見,就再也不見了。
門簾後,她拿著一碗飯,獨自嘗著一大塊肥肉,像她簡單的生活,她的小孩不常回來,在時潮村也沒有來往的村人。門口的搖椅陪她打盹,像是入定的老僧,搖散了記憶,搖散了家族,搖散了兒女回家的時間。
老婆婆走了,鄰居房子沒有人繼承,還有當初沒有搬走的小物。我們就不明媒、不正當的,當成倉庫使用。房子沒了主人,沒了感情,斷垣漏水,殘瓦駁牆,停了父兄的汽車與老農具,有些紙緣漫漶的舊報紙推在角落。
初初幾年,父親還是會在褪色的紅彤木製大門,貼上春聯,父親說,老奶奶喜歡熱鬧,喜歡我們。
我始終認為老奶奶的靈魂還在這裡,白白的,乾乾淨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