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運良
南台灣楠西鄉下，住滿著我的小學時代。
家裡內外懸著、掛著、架著三面鏡子。
前門門楣上懸著八角形的明鏡，鏡面上畫著八卦符籙咒文，是去土地公廟求來擋煞除災、趨吉避凶、降妖鎮魔的，但屢經風吹雨打後已略顯斑駁；廁所洗手台上掛著四方形的理容鏡，白鐵框邊的，水露剝蝕得嚴重，每天刷牙漱口洗臉總要對上好幾眼。此外，就是爸媽房間裡架在化妝台上、右上角還貼著「囍」字的化妝鏡了。
家本來就不大，爸媽臥房空間更小，雖是鋪著一室的榻榻米，但壁上的泥塊整片整片地剝落，剖腸露肚出一格格紅磚塊，地面太潮，所以用木板拼裝墊高約一尺。上下床處的榻榻米已經因線頭脫落而屢須清除掉落的稻草枝屑，而臥房裡唯一的家具擺飾──化妝台，就安在床鋪邊邊。
我老愛一天爬上爬下好幾十回，當成遊戲。登上榻榻米就可以照到鏡子，媽媽幾乎每天都會低頭伏在那裡哭。媽媽喜歡哭、媽媽喜歡化妝，是我年幼時對媽媽幾個較深刻的印象。
媽媽的化妝台前有一面大鏡子，上方是半圓形木質雕成的玫瑰花形裝飾框邊，兩邊墜著金蔥垂幔流蘇，紅漆底的，簡單素樸，是媽媽隨娘家伴來的嫁妝。左右兩個小抽屜，鼓鼓塞著的盡是胭脂、髮箍、梳子、針黹、帳單、小錢包、萬金油等等一些小東西，拉里拉雜、滿滿的，每次都關不緊。
那面化妝鏡，像是時光幽遊中通過靜滯如蔓草蓋覆之徑，來到桃花源似的，玻璃這端對映的是媽媽青春年華的消蝕，那端卻塗著灰黑厚糙的水銀底漆，彷若黓暗的荒路盡頭。
媽媽很喜歡化妝，愛在臉上塗塗抹抹、搽搽畫畫，她說化妝是給爸爸在外人前作足面子。我唯唯諾諾，也嚷著要學媽媽化妖嬌的妝，深不知媽媽攬鏡自憐時的幽怨。
媽媽總是坐在鏡子前面哭泣，哭花了剛剛上好的濃妝，還一面抓著台上的瓶瓶罐罐補著胭脂粉黛，我總是不懂她泉湧般的淚水起於何處、奔往何方。特別記得有一回我循著哭聲，欺近臥房，躲在門口不敢出聲，才剛探頭，便驚見爸爸氣急敗壞地一拳打碎化妝台上的鏡子，手背頓時鮮血直冒，嘴裡盡是不堪入耳的罵人髒話。媽媽啜泣抽搐著，默默蹲下身收拾破碎一地的鏡子殘骸，小心翼翼用報紙包裹著……那面鏡子是媽媽每天自言自語面對傾訴、排憂解悶的對象，她兀自撿著拾著，竟哭嚎得像是親人猝亡似的。
那時，我也被突如其來的悲慟戳到內心，掩臉痛哭得比媽媽還要傷心，從此以後，好久好久我不再在榻榻米爬上爬下玩耍了，舉家搬遷台北前，化妝台的鏡框上始終袒露著襯底固定用的三夾板，絕少再照到鏡子了。
媽媽像一根失水的藻葉，在鏡前舀水潑溼，澆灌臉上青春歲月，以榮耀爸爸大男人主義下的虛榮。而青春變醜變老之前，她總在鏡前建構的烏托邦裡，用有限的精神心力維護她的家城堡，雖不至浸淫難返，畢竟是找個歸宿，只得認命。
媽媽常說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不過我彷彿懂了，過盡千帆，媽媽堅強忍著、甘願受著，守著還是一個避風港、小女人的夢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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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睡前都會聽媽媽說床邊故事，聽來聽去都是台灣民間故事和鄉野傳奇之類的，從沒聽過德國格林童話故事《白雪公主》裡的哪一則，而「白雪公主」與一群七矮人的形象，全是來自電視裡的卡通影集所播的。
猶記得那一幕，螢光幕上正播著〈照魔鏡，問美麗〉，白雪公主被後母新皇后百般刁難欺負，「魔鏡魔鏡這個世界上誰最美麗？」還沒等魔鏡應聲回答，我立馬放下玩具，一股腦兒直指正在廚房忙進忙出的她，搶先嚷嚷回答，「我媽媽！我媽媽最美麗」，童言稚語裡直是一口咬定、拍胸脯掛保證的堅決。
小小心靈裡容不下魔鏡的虛偽諂媚。媽媽，真是一朵寒天凍地裡釅冽的豔梅，無人可敵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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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姚合曾賦〈詠鏡〉一詩，「鑄為明鏡絕塵埃／翡翠窗前掛玉台／繡帶共尋龍出口／菱花爭向匣中開／孤光常見鸞蹤在／分處還因鵲影回／好是照身宜謝女／嫦娥飛向玉宮來」；唐朝駱賓王亦專情寫鏡：「寫月無芳桂／照日有花菱／不持光謝水／翻將影學冰」，巧喻其相映互照而對生命之喟歎，讀來徒呼幽幽焉、戚戚然。
那真是不知多麼強大韌性的生命之於女性的幽僨呀，在那個男尊女卑的傳統世代，鏡子，只能是她們即使認命、認錯、認輸，也只能向之自我傾吐的唯一對象，一如碎鏡裡的媽媽。
空閨千百年來始終長夜寂寂，即使已經演進到老年終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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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對，其實還有一人一事，值得永生借鑑。
一人，河北名人魏徵。此係唐初政治家，隋末參加李密的瓦崗軍起義，後隨李密歸唐，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即位太宗，喜他直率，擢為諫議大夫。他好犯顏直諫，前後陳諫二百餘事，深為太宗器重，遷為尚書左丞。
一事，魏徵常勸太宗以隋朝滅亡為戒鑒，認為君好比舟，民好比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必須「居安思危，戒奢以儉」，諫以「任賢受諫」等逆耳忠言，「薄賦斂、輕租稅」等良策國政。魏徵死後，唐太宗思念懸憶，嘆息道：「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魏徵歿，朕亡一鏡矣！」
捧讀著《貞觀政要》其中篇章之一人一事，我累句逐字念來甚感悵惘，相比「人鏡」之魏徵，自覺輕浮、萎靡、膚淺而多生自暴自棄、自怨自艾，這身寵溺猥瑣的本性實在難以成大器，更甭提立光宗耀祖的偉大志業了。
此時此刻，正好衣冠，人生下半場才剛要敲鑼上戲，我淡妝演出，衷心期盼一切別為時已晚。
以銅、以人、以古也罷，我需要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