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住家附近新開張的烘培坊，終於掛起了手工製作，嚴選本土小麥、日本麵粉，不添加香精、色素和防腐劑的醒目看板。

我忍不住走了進去，但這回不是買麵包，而是好奇冷清的店面，接下來怎麼走。九個月了，麵包屋仍是潔淨的原色木架，幾無任何裝飾，只有款項不多的貝果做為主角，彷彿堅持著某一素淨的信念。

經過了三季，我住的台中舊市區對這一歐式麵包的極簡風格，接受度還是不高，附近其它三家走日式風格，內餡多而帶甜，各自在不同的位階討好顧客。只有它仿若北國森林，買其麵包猶如單啃饅頭，只能以嚼勁取勝。

年輕的麵包師傅看到我進去，熟識了，輕淡點頭，繼續埋首閱讀一本書。那是管理大師杜拉克的作品。我好奇的探問，為何不再看麵包的相關書籍。他苦笑著，似乎難以敘說，最後悠然吐出真言，想要關了此一店面，去別的地方嘗試。

一般麵包師傅多半正統科班出身，他的人生繞了好一大圈，才遇到麵包。最先就讀交大，畢業後一如同學到知名科技大廠工作。但人人稱羨的環境果然如傳說，工作時間漫長，幾無個人休閒。

直到有一回，三十初頭的同仁，因過勞而死，他才驚嚇到了。有一回，同事去北海道旅行，帶回一款麵包。他非常喜歡，查詢當地烘培坊的資料後，當下便好奇地寫信去，想要拜師學藝。不意，對方也爽朗應允。有此緣分，他便毅然割捨現下工作。遠赴東洋，跟一位八十歲的老先生學做貝果。一年半載後才返鄉。

這家麵包店進駐社區時，恰巧我也返鄉。但一個多月過去，他便清楚這一帶的消費習慣，光是靠此門面實難支撐。後來，他去熱鬧的公益路擺售，一天賣下來，竟然是此地一個星期的收入。這一趟試賣，讓他耿耿於懷。

我一直鼓勵他，東西若好吃，又有精采的人生經驗，一定會製作出好吃的貝果，但要耐得住寂寞。前往商業精華區或許好賣，相對的，房租和銷售量都要增加，他會跟科技公司時一樣忙碌。在舊市區，他可以靜心地從容製作，以少量的貝果，慢慢摸索出最適宜的口味。只要堅持好的食材，繼續北海道師傅的信念，反而能走得更長遠。

以前在科技廠，他的老板一直強調如何把一塊錢的物品，巧妙地轉變為一萬元，但在學貝果的過程裡，日本老師傅一直跟他灌輸，一個人全身投入的工作，要朝自己的興趣發展；要不，人生一點意義都沒有。

前幾日去購買，我忍不住再問，生意是否有改善。他說上星期回竹科販售，銷售非常好，接受度超過這裡。他興奮地描述，眼神望向窗外好遠的地方。

最近很多在舊城區創業的年輕人，都懷有美好理想和信念，同樣也萌生此一無奈的掙扎心情。眼看無具體商業利潤，紛紛放棄。我無法明確給予建言，只能拜託他們再堅持下去，別急著一二年就要看到翻轉。我也跟他如是委婉勸說，就不知他能否聽得進，熬到那時。

希望明年春天，這一手作貝果的年輕人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