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張光斗
茶,曾是我們生活的重心。過去,偶有國外的朋友到訪,都要延請至古意盎然的茶館,奉上好茶數盅;臨去前,再補上兩盒包裝精美的茶葉權充伴手禮,才算是盡到了主人的一點職責似的。
曾幾何時,馬路邊,巷子裡的茶館早就消失不見了。近些年,各式咖啡館紛紛以各種賞心悅目的姿態,博取了消費者的目光。只聽得許多小情侶、年輕人大嘆生平唯一的心願,就是開一間溫馨可愛的咖啡館;許多愚痴的父母也慨然掏出老本,替兒女滿願,卻沒料到,三兩個月後,便無以為繼……
兒時家貧,為了養育五個孩子,嗜茶的父親只能去買最為便宜的茶渣,然後在一巨大如碗的大鋼杯中,注入了滿滿滾水。我老是覬覦那缸茶水,卻為母親嚇阻。母親說,父親就那一點偏好,不准我去分食。我卻經常於午夜推醒身邊的父親,嚷著口渴要喝茶,父親總是一翻身就下床,將他那缸保有微溫的釅茶湊到我嘴邊,讓我咕咚咕咚連喝數口;我翻過身去,立馬心滿意足地睡去。
父親故去五年餘。他的晚年因小腦萎縮,造成食道也跟著退化,所有的飲食皆無法入喉,最後只能插入鼻胃管。想那鼻胃管必然難受,一生能忍,也叮囑我要學會忍耐的父親,總在看護不注意時,自行將管子拔除,臉上乍現出少有的欣喜之色;無奈,那短暫的解放自由,總是在數分鐘後被強制沒收,我往往沒有勇氣去直視父親哀怨的眼神。
日前,陪同好友瑞南兄嫂,前往中營故里拜訪親友。途經已經破敗的故居,瑞南兄慨嘆,他家窮到這一周還來不及將上一周的米錢還給米店,他那嗜茶如命的父親,卻依然堅持要去賒欠價錢不斐的好茶進屋。
每日,不分晝夜晨昏,總有鄰里的訪客,到他家喝茶,而他的父親也都歡喜的煮水烹茶,來者不拒。
瑞南敘事的口吻清淡,不帶一絲火氣,我無法猜測他內心的如實聲音;就算是他兒時曾有過的怨懟,今日怕也早就雲淡風輕。
我卻如偵探般的開始臆測黃老太爺賒帳買茶的心態。或許,窮到極點已然無趣至極,也讓左鄰右舍長時冷眼相對;此刻,茶葉像是得以復盤的妙手,不獨讓萎頓無影的自尊心油然而生,老是落敗的人生險路,霎那間也因好茶而變得平坦康壯了。
難怪,瑞南兄每每與好友相聚時,總是捨得將床底私藏的好酒,一瓶瓶的拿出來;據說,他過往每逢發薪日,都要大肆採購酒水。
我在幼時,也經常聽到母親描述父母初臨台灣時,所做的荒唐事。
母親說,她與父親在戰亂時跟著部隊撤守台灣,烽火未歇,迢遙的回鄉路已斷;想家不得歸,只好寄情於裝甲部隊的一些好友。每到星期假日,我家總是不停宴客;經常不認識的新朋友,也讓熟門熟路的朋友引領進門;酒足飯飽,賓主盡歡之後,母親還在門口好言叮嚀,下周可別忘了早早來聚……
慢慢的,盤纏用盡,為了挽留這些天涯遊子們漂泊的心,還有空癟的肚子,母親要父親向外舉債,說什麼都要讓朋友無憾而歸。母親的一位手帕交魏媽媽,多次勸阻母親,不可如此魯莽宴客,年輕的母親不為所動。果不其然,當父親再也借不到錢,也無力炊飯做菜了,昔日川流不息的客人忽然像是部隊移防,一個都不剩;偶爾在路上遇見舊識,母親心暖呼喚,對方將母親視如透明人,昂首而去。
事隔多年,我念小學吧?某年某月某日,我們的眷村忽然像是打擺子似的,每家都在拜拜,都要宴客。母親那天非常高興,準備了很多菜,也叮囑父親,一定要約請幾位長官來家中作客。等到父親的交通車載回來一車的訪客,熱鬧的人群分頭被帶進了李家王家……我家竟連一位訪客都沒有。
母親勃然大怒,埋怨父親連一個客人都約不來,扔下了一桌酒菜,衝出家門。父親低著頭,沉思半天後,出門了;沒多久,隔壁的木匠袁伯伯,以及上面村子,與父親同是司機的姚叔叔過來了。看到沉默的三個男人舉起酒杯,我在一夜之間忽然洞悉了大人世界複雜的人際關係;我偷偷的跟自己說,長大以後,我要結交許多真正知心的好友,我絕對不要像父親一樣,落寞孤獨如此。
等到自己走了一圈,終於恍然大悟。知交該如何認定?朋友又該如何訂盟?往往因為一句話,一個不經意流露的眼神,你才體會出,在你心中彌足珍貴的友情,有如嘴裡含著的一口茶,茶尚未冷,心已透涼。
我家的壁櫥裡,存放了不少朋友賜給的各式茶葉。我從未主動打開來,沖上一壺,嘗其滋味。我懶得去猜測包裝精美的茶葉裡,殘存的農藥是否過高?自越南還是福建過來的?開封後是否馬上要發潮……
我總是走上十分鐘路,喝杯六十元的美式咖啡;苦,卻是心知肚明。